凉雨未倾城
龙霸天,男,三十五岁,学历初中毕业,以打散工为生。
龙霸天其实不叫龙霸天,他的真名叫龙坝田。父亲是南方山区的农民,爹娘早亡,与兄弟感情不睦,自己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母亲是四十年前下乡的知青,在恢复高考的那年,她已经嫁给了父亲,因而错过了返城的机会。
龙坝田印象中的母亲,苍白,削瘦,嘴唇紧抿出一股倔强的味儿。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她就心心念念希望孩子能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回城工作,因此对龙坝田的功课督促甚严。“你总得回去,我们娘儿俩不能都在这山坳里耽搁了。”电灯胆昏黄的光线下,母亲一次次叮嘱着他,凝视孩子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孩子的父亲却不那么认为。
“浪费那个钱作什么?书读得再多,能赚几个工分?能给几张粮票?瞧我们隔壁村里,多的是城市里来的大人物,读那么多书结果怎么样?不也还是被人按头干活、定时□□?”他从磨损得毛边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了吸两口,在氤氲的烟气里眯起了眼,“留在家乡随便干点活,指着老天爷赏口饭就行,还折腾个啥子呢?”
然而,老天爷并未如他所愿。
一场突来的洪水冲垮了堤坝,淹没了田地,龙家一下子断了经济来源。暴雨肆虐的那个晚上,一家三口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窝了一整夜,龙坝田睁大了眼睛躺在草席上,听见狂风凄厉的嘶吼,大雨混乱的鞭笞,一声声撕裂他过去的世界,直至分崩离析。母亲和父亲在吵着他听不懂的话题,伴随着哭泣和叹息。而他在这场风暴里瑟缩着睡去,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天终是亮了。母亲用一种少见的神情盯着他,似悲似喜,又似解脱:“我们进城去。有手有脚,总能讨个生活的。”她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脸颊边,红肿的眼里盛着尚未碎落的水光。随后,一家人踏上了进城的路。
他们去的是一个滨海的小城市,父亲在一家校办厂干些体力活,母亲去小餐馆给人端盘子,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
父亲是第一次进城,以前最多去过乡镇和县里。一辈子对着田地忙活的农民头一回见识到了改革开放后的花花世界:那般诱惑,那样遥不可及——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整个儿裹在其中;又仿佛昏暗彻底的深夜里那不可捉摸的灯火,引人遐想,却总是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中将人碾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父亲本有些饮酒的癖好,这几年变本加厉地开始酗酒。他不知从哪里听来赌博可以发家的传闻,便背着母亲把所有的积蓄都投入了□□中。
一切,终于酿成了不可挽回的苦果。
龙坝田的父母开始了激烈的争吵,他们摔打着滚到地上,父亲狠狠地甩了母亲耳光,逼她交出为龙坝田攒下的学费。遍体鳞伤的母亲夺门欲逃,又被父亲揪扯着头发拖回去。母亲哭喊着,声嘶力竭地控诉她的委屈和不甘,而最终,她像风暴肆虐后的港湾般平静下来,怀着彻骨的恨意,冷冷地看着父亲。
从那以后,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僵了。母亲以冷战的方式宣泄她心中的不满,而父亲也越来越不愿意将时间花在妻儿身上。他赌博,欠债,最终债务如滚雪球般壮大,直到这个家庭微薄的收入再也承担不起。父亲开始偷窃校办厂的资产变卖,被抓到后辞退了工作,没多久,就因为放债人逼迫上门而逃离了这座城市,从此音讯全无。
龙坝田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自从父亲离去后,母亲也像是一下子垮了,她不再拼命逼迫他读书。她会站在路口,呆呆地望着华灯初上的城市,越来越亮的灯光照在没有血色的脸上,一片迷离。写着作业的龙坝田从窗口望见这一幕,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的笔。恐惧,暗暗地攫住了心脏。他害怕去看母亲脸上的表情,那让他想起遗弃他们的父亲。
母亲开始化妆,用廉价的化妆品遮盖肌肤被岁月刻出的瑕疵,掩饰憔悴。
母亲有了别的男人。一个又一个他不认识甚至不敢打招呼的陌生人,侵入了这个简陋而残破的家。还在读小学的龙坝田尚不明白男女之事,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时打开房门了。
“以后不要在这里了……我小孩要读书的,不能妨碍他。”终于有一次,母亲喘息着说,细瘦的五指握住了男人探入她衣襟的手,态度坚决。
“那你跟回去,随我住。”那个男人怔了怔,似乎有些意外。
母亲点了点头,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放学回来的龙坝田一眼。
那一刻,他仿佛被世界抛弃了。
跟着陌生男人搬走的母亲不曾再露面,偶尔会寄一些打工的钱回来作为龙坝田的生活费,断断续续过了几年,也就渐渐地停了,此后再无消息。
尽管曾被母亲寄予厚望,龙坝田的学习成绩并不出色,而由于营养不良加上时常失眠,体格比起同龄人并不魁梧,在校园里被高年级生欺负可算是家常便饭。在父母双双搬走后,形同孤儿的他完全没有心思继续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