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过是一个晓星(2)
空颜色的十四岁女孩,如今大概是和我同样的心情吧。
拐过一个又一个转角,走过长长的琴键般的台阶,游人恰巧稀疏了起来。有情侣在梦幻的灯光壁前停留合影,前方的路清净到没有与我错肩的路人,厅里昏暗依旧,流水般的钢琴曲淌过耳朵。
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巨大的玻璃墙占据整个视野——七千五百立方米的海水中,体长达七米的鲸鲨与我面面相觑。
庞然大物,带着来自深海的寂静的美。
天内理子站在空旷的厅中,她穿着刚刚在街上买来的无袖连衣裙,带着小海星饰品的凉鞋露出脚趾和纤细的脚腕。黑色的辫子搭在肩膀,似有所感转身时,她看见了正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我。
我不知道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女孩还能露出这样的神情。她明明上一刻还仰着那张如同一张白纸般纯真的面孔,用充满好奇的眼神让那些令人惊叹的景色倒映于瞳中。
下一刻转身见到我时,她忽然就像见到烟花筒中最后一束花火也无法挽留地飞上了天,痛痛快快炸出了绚烂无比的轨迹。
那双眼睛蓦然泛起了一层水光。
我竟然给人以这种意象,总是让人想到不好的事物吗……
天内理子朝我走过来,我知道她自己一个人在这,周围没有其他人保护很危险,但没有破坏气氛,只是沉默着也在迈步向前。她在我身前停下,晶莹的眼瞳望着我的脸,抬起手牵住了我。
“真名。”
她很轻地握着我的手,眼神闪烁间我知道她发觉了手指粗糙之处是磨破发肿的皮肤。
我没有出声,她和我撞上这一眼,就像编织的谎言被瞬间戳破,灿烂的假象再也无法继续维持下去。有那么一刻狂涌而来的情绪冲垮了她无忧无虑的笑颜,也许是因为迫近的时间,也许是因为如今前无通路、后无归途。
女孩的眼睛变成了一对脆弱的玻璃片,它们像琉璃般晶莹美丽,又那么惶恐迷茫。
“我总是觉得……自己一直在错过。”
巨大的美丽生物在深海般宽阔的玻璃墙后缓缓游过,与我们擦肩。她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在倾诉,把心中积蓄娓娓道来。
“出生以来,旁人就不停说我是星浆体。于是我信了,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活到现在。”
我并未言语,只是注视着她。少女娇小的身躯在此处深海间渺小,无垠的海水似乎重压在我们身周。
昏暗的海底世界里,明明是站在玻璃地面上,女孩竟然有些晕眩。呼吸仿佛也困难起来,就像她真的落在了深海里,只是一串被波涛揉碎的星光。
她又近了一步,把头靠在了我的胸口,就如同我在学校抱着她逃亡时那样。
“昨晚睡前,黑井认真和我道别了,”她闭上了眼睛,让额头贴在我白衬衫的口袋上,“她还和我说了很多你的事情。她最后说,但凡我有一点胆怯,就来找你。”
我们相见两次,第一次只是萍水相逢,我为了保护她涉入战场,她为我送上祝福。第二次我成了送她上路的刽子手,说好听些,是陪伴她走这最后一趟旅途的伙伴。
也许因为第一次我成功了,少女在潜意识中竟然愿意依赖和信任这个寡言而存在感低至空气的透明人。
她的声音不安、踯躅,忽又转移话题:“那天之前,我一直不记得,爸爸妈妈死去的情形。”
“……”那天,果然啊。
我抬手搭在她纤瘦的后背上:“你当时看见了,才被吓到要逃走,坚持不让黑井去处理,要立刻派术师来解决问题的吧。”
也许是我的手给了她允许的信号,天内抬起胳膊,一把抱住了我。女孩的身形苗条四肢纤细,贴近后我又知道她很柔软。
理子的心跳很快,呼吸却很平静,惶惶中开口吐出什么话,听起来像一潭被风强吹起的死水。
“但是我发现,我已经不再感到悲伤了,也不会觉得寂寞。”她的声音闷闷的,因为离得很近,我听得还很清楚。
“所以……就算同化之后和大家分开,不管再怎么难过,总有一天悲伤和寂寞都会消失的。”
总有一天会消失的并不是曾经的幸福与快乐,而是悲伤和寂寞。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黑井告诉她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她知道我们相似,我也在四岁之时就独身一人,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监护人。
但我们的经历和性格都不同,我这张白纸在父母离去后就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无数人在上面乱涂乱画。只不过我也成长很快,轻轻一抖纸面,那些混乱的线条就全部滑落下去,只留下了认真雕琢的字迹。
她说的很对,她星浆体的命运让她一直都在错过,而想不清楚该怎么面对的她只是不痛不痒走到了如今。乐观的孩子决定劝自己释然接受这使命,劝自己为此感到自豪,劝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