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一)
后来的人回想起来,会发现一切崩溃的最早征兆发生在承永十六年盛夏。越阳文氏当主出洋月余,杳无音信。后来渔船带回消息,说文家的船队在归云岬翻了,无一生还。
尔后不过半年,朝纲不稳,庙堂巨变。文家不仅在船难里没了文司宥,连文司晏也是带了卫队亲自跟船的,文氏嫡系猝然间全折进去——积威深重的话事人没了,同文行一下子乱了套,那些平日看文家脸色小心行事的也顿时放狂了胆子互相勾结、倾轧。紧接着户部免不得乱了阵脚,商会税银的账册要么被偷换要么离奇遗佚,秋收过后底册更是报得乱七八糟,眼看着年关将至,三境镇边元帅即将上京,来年的军饷该谈了,然而户部没了文司宥在后理事,一时间连个章程都拿不出来,一脑门的焦头烂额。首辅凌晏如又在这当口猝然发难。大理寺找了个由头开了案宗库,大理寺少卿步夜会同三司重审承永年间蜀中私扣军粮延误西北战机的旧案,铁了心要拿掉武威侯兵权,蜀中以楚家为首的宸亲王一系上下震动。彼时宣望钧端坐王府中,八风不动闭门谢客,楚禺带着亲兵近卫把宸王府守得固若金汤,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递探消息的一律打回,与此同时一个折子也没往上递,似乎也是打定主意把自己摘出去。
到了承永十七年年头上,风雨如晦的年里,宫门忽然紧闭了几日,待到昭阳大公主从北境兵营赶回,十万天枢亲兵留驻宣京西郊大营,大公主则同十五近卫、一队府兵与暗斋一路搏杀闯过城门,最终披着一身血雨腥风纵马踏过白玉小飞虹。凌晏如奉旨立在阶下,身后跟着内阁大臣,再往里头去,长明殿外一干后妃宫卿见了昭阳公主浑像是一口气吊着命盼来的,顿时跪倒一地放声大悲。
昭阳公主面色不改,殿前解甲卸刀,随凌晏如一步迈过槛去,不见一丝拖泥带水——这是尘埃落定了,望着昭阳公主背影的人嘴上还在呜呼哀哉,心里却是齐齐松了口气。
皇帝大行,储君归都,道统得正,国祚绵长!
云中郡主在裹着泥腥气的野风里背过身,手中短刀在肘弯里揩净了,不动声色地收回袖袋,拉下袖子遮住衣下缚甲。曹小月提着棱刺退了两步,一边提防着一边靠到她身侧,气息微喘:“云中,西大营总算是拿下了——待明日进了城,你说,路会好走些么?”
云中郡主微微摇头,可又不愿扫了曹小月的兴,遂宽慰道:“进城后,那路也就比当年为大公主送嫁时走得再……长那么些许。”
云中话语间明显的停顿让曹小月吐了吐舌头:“那次才只是从公主府到宫门——长了何止些许!”
云中笑道:“放心吧,虽说边境守军无诏不可入都,但西大营十万兵就是殿下留给京中的威慑,此处有左师坐镇,都军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况且我们还有一队府兵可以一道带进去——都是殿下亲自点选的人,定可护殿下周全。”曹小月一拍胸脯嘚瑟起来:“这话说得……我们殿下在战场上都是一骑当千的!就算单枪匹马,细犬也奈何不得——”她蓦地话锋一转,“就是不知宣师兄他们……”
云中自然知道曹小月在吞吞吐吐些什么。她望向东边渐渐翻白的天色,一时间神色沉峻。
承永皇帝从去年就病了,一直不太好,兴许是偷练了太多神仙丹药,神仙逢着年关就来讨账了——到了年末,天家已月余不见朝。正逢年里,与昭阳大公主有龃龉的中宫执印急召大公主回京,而一向和大公主不对付的凌晏如不顾群辅反对忽然扭头拿武威侯下刀——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多反常的人事摆在眼前,瞎子都不能视而不见,走在宣京官道上的人都能闻见那股不太平的气味:承永皇帝是真要不行了。
而昭阳公主远在北域,宸亲王人在京中。这就让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这么多年来,许多人闭口不提这事,却反而让它长成了与之关乎命脉的所有人心里最大的疙瘩——承永东宫先太子薨逝后,天家就再也没有立储。
而今,这疙瘩终是长成一颗鼓满脓血的瘤子了,总要有人去切了它,而不论谁动刀,都必染上满手腥秽。
承永皇帝生前就大有不管事的意思,却不立储;那就意味着,他死后,极有可能未留下遗诏。或是,留了,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理所当然的人选。
云中郡主心里很清楚——宸王这个位子,如今是关乎全局的眼儿,牵一发而动全身。宣望钧绝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由人推着他动——至于是向上动还是向下动,万人之上还是如堕深渊,那就得看中宫与内阁,到底找没找着那封杀千刀的遗诏书了。
“离开明雍后,我在苍阳待了两年——”云中郡主顿了顿,像是刻意收了一下话头,“回来见到公主殿下,见到小月你,还有蕊儿,总以为故人依旧,我心里是高兴的。只是……”
——只是有些人事,终究是抵不过世道更迭。曹小月也跟着默了。
眼下是年关,这时日卡得着实不好。若是宣望钧有意避嫌,直接上折子告辞回蜀中封地,谁都要夸他贤明识大体;可惜——只可惜皇帝是年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