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琛郑滢番外 光辉岁月
2003年夏末,十岁的魏琛猛力踩动自行车踏板,绕过大院门口喧闹的街道,穿越光影跳动的林荫大道,沿着深蓝色的河流一路奔腾。直到身畔的水域逐渐变得开阔,扑鼻而来的风也掺杂了海的咸涩。他终于在入海口荒无人烟的防波堤上看见了郑滢。他很粗暴地将自行车往树下一靠,甚至来不及上锁,便迈着急切的步子爬上了堤坝。
“郑滢姐!”他大喊。
坐在防波堤上的少女回过头来。她有一双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眼睛,漆黑明亮,像是某种初临人间的小动物。魏琛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见是魏琛,郑滢弯起眉眼,露出了笑容,朝他遥远地挥手致意。他很轻盈地跃到郑滢身边坐下,接过她分来的半边耳机。跟随郑滢多年的随身听吃力地缓缓地转动着磁带,罗大佑的歌声像是一只大鸟在他耳边展翅而过。
那正是百废待兴的岁月。谁敢相信呢,就在几个月前,SARS像是死神的黑袍降临人间,吞没了世纪初年明亮乐观的时代底色。如今,疫情退却,可是世界依然饱受惊吓,再也无法回归天真。
郑滢和魏琛同住一个大院,比他年长五岁,是大院里所有孩子的大姐姐。魏琛是最喜欢她的那个孩子。他们的童年所在的时代不算美好,没有人会对女孩奢望太多,可是郑滢却满足了世俗对男孩的一切奢望与期待。人们都说,郑滢这个女仔什么都好,就是投胎时白瞎了眼,生在了这里。大院里孩子们的父母都是属候鸟的,长久地栖居在孩子们和老人们都叫不出名字的远方的城市,只有在新年钟声的召唤下,他们才会短暂地降临,带回满口袋的糖果和巧克力,随后又匆促地转身离去。大院里的孩子们在祖父母虚无又徒然的抚养下粗砺地出生,野蛮地成长,直到走上和父母别无二致的道路,变成一只只栖息两地的候鸟。
但郑滢或许是不同的,至少魏琛相信她会是不同的。她也会舒展翅膀向远方飞去,但魏琛总觉得她会飞得更高、更远——至于哪里是更高更远的地方,魏琛也回答不上来。
没有人想到,SARS初临人间,死亡的讯息便翩然而至。郑滢的父母害上了肺炎,很快地在他乡相继逝世了。郑家门口扎上了白色的纸花,一时之间,整个大院变得愁云惨淡了。夜半响起的电话铃声总像是丧钟,惊醒了每一家人浅眠的梦。幸好,郑家悲哀的命运没有在大院其余的任何一家人身上重演。
郑滢将自己在房间里锁了几天,而后又出现在了大院里。在那个因SARS而禁足的春天,魏琛从窗口探出头,总能看见郑滢在葡萄架下,或是陪在她的奶奶一起叠锡箔元宝,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戴着耳机垂头做奥数题,像是在茫茫黑夜中依然闪亮的缪斯女神,是世间唯一不变的本质和真理,为万物都赋予了意义。
魏琛的视线落在她身畔的那台粉红色的随身听上,他依稀记得那是郑滢爸爸上个新年回家时给郑滢带的礼物。他绞尽脑汁地想象着郑伯伯提起的地名——啊、是了,是深圳。记忆里,男人喝得满面红光,颇为骄傲地说,这是在深圳买的,进口货,奖励我们小滢在奥数比赛里得了奖。只要明年拿一回一等奖,小滢就能保送去省城的高中啦!
听罢,魏琛的父亲拧过儿子的耳朵,连声说,好好学学人家。魏琛妈妈去世得早,他很早就学会了对自己的父亲不敬。他混不吝地逃脱了父亲的魔爪,省城、高中,无论是从空间上还是从时间上看来都无比渺远,遥远得仿佛只存在于来生。
那便是魏琛对郑滢父亲最后的印象了。
想到郑伯伯——他四十出头的年纪,并不年轻,却又没有老到足够死亡。只有十岁的魏琛心中涌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悲凉。如果说妈妈离开时他还太小不足以生出感叹,而此时的他终于意识到人与人的离别竟可以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又不讲道理。
葡萄架下的郑滢很快地收起了她的奥数题——那一年的奥数比赛因为SARS的缘故遭到了取消,保送的梦断了。被簇拥在锡箔元宝间,被安置在喷满消毒水的教室里,被困锁在死去父母的回忆中,郑滢不出所料地在中考中铩羽而归,但没有人会为此而怪罪她。
那个夏天,在郑滢身上看不出任何失意,她依然总是出现在葡萄架下,高中数学的教材代替了那本奥数习题。骄傲的鸟折了翼,却依然要振翅高飞去往一个魏琛未曾听说的城市。
在郑滢即将离开的前一天,魏琛翻箱倒柜地掏出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塞了满口袋的纸币和钢镚,骑着爷爷那辆比魏琛年纪还大的自行车去了街口的二手商店,颇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才得到了一盒不知转了几手的音乐磁带。纯黑色的盒面上写着“光辉岁月”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二手商店的老板振振有词,用并不标准的发音告诉魏琛,这可是Beyond的专辑——Beyond!好出名的乐队,你知唔知?
魏琛唔知。但他还是将磁带揣进了口袋的最深处,很快乐地重新骑上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沿着深邃的河流搜寻郑滢。郑滢正在入海口防波堤的高处,背影渺远而迷离,扎成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