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2
总有些倒霉的事会发生,比如说于冬春之交对敌营放火时,盛行风向正从西南风变为东北风;放箭时那片乌云移走了,阳光正盛,而且你还是逆光;想要渡河,人马走了一半,而河水正由于上游有人炸了堤坝而暴涨;想要袭击敌方的弓箭手,面前的土地却由于昨夜的暴雨泥泞不堪。
而类似的事正发生在鲍德温身上。老实说,他一开始并没有结果自己性命的打算。所以,当他听到女孩说出那种话感觉自己被侮辱了。
他聘请了一位比萨的著名建筑师(此前曾为路易七世效力,在皮卡第地区建了许多成功的防护措施,以复杂的墙体构造和造深壕沟的技术著称),计划在亚实基伦和耶路撒冷间以最快的速度建一座城堡。“城防永远也不嫌多。”高弗雷曾经这样说,食指关节叩击的是地图上阿喀巴至加沙的那块地域。
然而现在萨拉丁势力所及范围显然已经超出几年前的防范区,最近的一次他的人马已逼近亚实基伦,而南方每年(有时每个月)都不断有城堡沦陷。
“就像往大海中投下石子......”财政大臣支支吾吾道,站在他面前紧张扭捏地搓着手指。
“但我们必须投。”他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把一枚棋子放置在那块地图上,檀木与象牙的清脆磕碰声代表他的决定。
在这种烧钱的蠢事上他总是不容置喙(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座初看不起眼的防御工事会在对阵萨拉丁的第一战中给他极大的助力),于是倒霉事就接连发生。他始终记得威廉教自己下棋时悟出的那个道理:要想避免一切,唯有停留原地。而这是他最后才会做的事——除非被疾病剥夺行动与决策能力、除非脑子和口舌都不中用了,他永远不会任其发生。
逐渐习惯长距离骑行后,勘察地形、决定选址及督建之类的小事他一般简装出行,不带多少人,多则十五,少则七八。偏偏那个意大利建筑师不适应黎凡特的气候,中途中暑腹泻不便移动,只能再派人把他接走。
然后这一阵“兵荒马乱”后,他在巡视工事时迷路了,最后只能气愤地扯着嗓子喊人也没有一个应声。
是主要放弃我。这是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我是被弃绝者,自始自终都是。
太累太热了。汗水浸透了最里层的衣服,使它紧紧贴在身上,活动也受限。最麻烦的是尚且健康与已经病变交界处的皮肤,刺痛顺着疮疤与伤口渗入,沿着神经爬行,令其战栗抽搐,就像火苗点燃引线却不知在何处炸开。
他跳下马踉踉跄跄地走着,努力在并不平稳的沙地上通过视觉配合找准感觉。患病六年后,双腿的情况比手好不了多少,像两截只剩下偶尔抽疼的木头。可能这次骑行时间过长,腿间还有擦伤。现在只觉得热,一定是热昏头了他才会迷路,如果头脑清醒,他能找准从更远的加沙回耶路撒冷的路。
但他很清楚这都是借口,现实就是,他要死在沙漠里了。找了沙丘的阴面坐下,松开马缰,毛色雪白的骏马低下头蹭着它疲惫又狼狈的主人。
他看着泛着水光的食草动物的眼睛,想起了河与树、玫瑰与月桂、山坡与花园;摩擦手套布料的皮毛令他想起陋巷的流浪狗、王庭的波斯猫、加利利的山羊……无数意象在眼前重叠出现,犹如幻觉,又像《玛斯纳维》和《列王纪》*里的细密画插图。(*中世纪苏菲神秘主义/波斯史诗)
“布克法罗斯*,”他轻声叫它的名字,摩挲着它的面孔,“我不是亚历山大,注定无法给你带来荣耀,难道你要陪我渴死在这里吗?”
(*亚历山大的坐骑,意为“牛首”。)
他拍拍马的脸颊,任凭它走开,脱下碍事的链甲和罩袍扔在一边,就这样躺下,运气好的话很快能解脱……反正他已经受够了只有失去没有获得的生活。
在背阴处睡着后他竟然没有做梦,祂不愿意施舍卑微的仆从一个最后的幻想吗?不愿意让他看看作为普通人长大的自己会有怎样的人生吗?继承父亲的木匠铺面、每天与刨花屑为伴、娶一个和自己一样普通的女人再生一堆同样卑微的孩子......或者继续现在的职业,三十岁的他战功赫赫、相貌堂堂,统治着奶与蜜流淌的应许之地,被誉为第二个祭司王麦基洗德......又或者,他会梦见四五年后他的......
………
不知过了多久,一根硬邦邦的细木棍戳上了他感觉尚在的左肩。
“你的马呢?”
见鬼。他想。活下去是件好事还是坏事?想要爬起来,但脑袋昏涨得厉害,甚至觉得耀眼的阳光撕裂了沙丘投下的阴影,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赖床的孩子,理智被偷走,意志被掏空。
“会有人来接我的。”其他的随它去吧。
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记得,她有着可爱的北方口音,后来也没有离开,而是把他拉起来,微凉的手放在他额头,那一瞬原本散漫的声音比母亲更关切:“你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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