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裴炎默默地抬起手,将阿芙的五指抚下,轻压在左肩。
阿芙一颤,想将手抽回却抗衡不过裴炎发紧的力道。
隔着罩甲锦衣,她仍能感受到他皮肤深处蔓延而来的温度。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却并不像是辩解那般道:“阿芙,君在上,皇命难违。”
这是一件无人可反驳的事实,不由谁百般粉饰。
若非皇帝的命令,谁又敢按兵不发,置良关安危于不顾?
可阿芙不甘、不认。
为何偏偏来的是裴炎,为何偏偏是他受主帅所制,只得按兵不发!
若换了旁的人,阿芙倒能放过自己,就这么踏踏实实恨上该多好……
她推开裴炎,已有些疲倦。
她想了想,问道:“那任由瘦马贩子买卖民女,这也是皇命?”
阿芙见裴炎张口欲辩,忙抢声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黑夜暴雨,赶到破庙时他们已在西角篝火。你无暇调查旁人的底细,外出办差亦不想泄露行踪,所以不知他们是瘦马贩子?”
瞧着她满脸的奚落,裴炎却淡淡道:“不,我一早便知他们是瘦马贩子,也知道他们抓了名小娘子。”
在阿芙愕然的神色中,裴炎的目光毫不躲闪。
他直直望进她的眸子,冷声道:“若我出手救下那小娘子,泄露行踪倒也罢了。破庙离麓州不远,凭我一人已足够御敌,锦衣骑冷烟一出,不多时援兵必然赶到,几个瘦马贩子于我有何威胁?”
他说话时语气笃定,眸子里带着一丝傲然。
“只是之后她该何去何从?任她在麓州安居么……想必贩子本就打算将她卖到此地教坊,如此一来,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若带她离开麓州,我身份有碍,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项上人头。带她于身边,莫不是白白连累一条性命?”
阿芙微怔,心下竟有一丝颓软。
原来在最开始,她想到的裴炎早已想到。
她没考虑周全的,裴炎竟也无比通透。
而如今她就此放任菱儿带着银两孤身去往虔州,一时竟不知是害她还是救她!
裴炎见她不答,沉默了片刻,又道:“更何况,瘦马买卖难道只因贩子而起?若无世家盛行风流,又怎会滋生如此荒唐勾当。”
他轻叹一声:“我救下她,只给她一条命,而她的活路又在何处......难道任她苟且偷生地活着,日日夜夜在担惊受怕中过去,我才算得上是大善人?”
阿芙惶然,百般滋味忽而涌上心头,一时间找不到任何说辞来反驳裴炎的每一个字。
论到底,还真被裴炎说穿一切:行侠仗义,要顾念后果……
她就算救了菱儿又保她一世平安,那其他沦落成瘦马的小娘子,她们又能盼着谁来搭救?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才是慈悲仁义,却因被贩子报复便立生悔意。
如今她却堂而皇之地指责裴炎冷血,殊不知他心中竟藏着这般通透的心性。
裴炎见她面色苍白,缓声安慰道:“若有后顾之忧,我出手救人,更是害人。她这样的苦出身,他日若得恩人垂怜,入了教坊未必没有活路。”
“阿芙,你心性纯良,我不过问你的决定,但之后做事,你需多加思虑。”
阿芙垂首,怔怔凝望着裴炎腰间那把绣春刀。
她觉着裴炎似变了许多,又或者她从来也不懂他。
这不是爹娘生前秉持的大义,而阿芙现在心中困顿,爹娘的结局似乎在嘲笑这样的信念……
裴炎错了吗?似乎也没有。
阿芙忽而抬头,直视向他,道:“裴炎,带我离开这里。”
裴炎逢上她的目光,竟轻声一笑:“大小姐在求我,还是命令我?”
阿芙见他存心揶揄,有些发恼:“裴炎,你若不带我走,今天也别想出这个门!”
她伸手想要抓起珠钗,却见那些碎片孤零零地散在床榻。
裴炎瞧出了她的窘境,隐着笑,两指拾起一截断钗,举在眼前端视了半晌。
阿芙羞恼异常,只听裴炎轻叹:“凭你这根断钗,也想威胁我?”
他起身便走,没留给阿芙任何有机可乘的时间。
裴炎行至案前,又瞧见散落一地的狼藉,“你暂且留在教坊,如此最为安全。不过,待会儿管事嬷嬷进来,你要想好借口应付。”
他的语气里分明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
阿芙心里一恼,抓起榻边的翠玉杯又往他后背砸去。
嘴里还骂道:“裴炎,你混蛋!”
玉杯撞到屏风,刹那四分五裂,那青黑色的袍子已消失在帘幕之后。
阿芙皱着眉,低声大叹着酸痛的肩背,心中却不由冷汗直冒:若她与裴炎素不相识,今日必定小命呜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