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文字的扩散
文字的扩散, 确然是不可否认的潮流,任何一个接触过买活军的人,都能感受到他们正在致力于传播文字, 扩散文化,并且很重视‘文明’这个概念的建立,按叶仲韶的说法, 这是写入了《政治与道德》中去的,买活军处连贩夫走卒都知道华夏文明这个概念。 但若说文字的扩散, 和统治阶级的更易有关, 其中的联系却是沈、叶二人一时未有涉及的, 听闻冯犹龙此言,一时不由怔然,冯犹龙见此,便进一步说明道, “这也是吾这些年来,在两江一带游历, 所有的一点杂思, 今日到了买活军这里, 又和昭齐小友一席话,这才有了些许感悟——只是尚且还不能说得十分明白而已。” “以我多年来和三教九流、市井百姓交接而来的结论来说,识字与否,在国朝,实际上便是一种阶层的体现,不是统治阶级, 又或者不是统治阶级的近宠, 是不能识字的。甚至是民间学风极盛的江南, 不识字的百姓依旧占了八成以上, 我们觉得识字的人多,那是因为我们眼里根本便看不到不识字的人——他们或者生活在乡下,一辈子种田为生,或者一辈子藏于内宅,除了我们这样的家里,女子识字的人又有多少呢?” “这些人之所以不能识字,似乎是因为识字也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要额外耗费许多精力,不识字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是一种无奈的体贴,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不配识字的,仿佛文字是什么多么大不了的东西。” “仲韶、君庸,但我们都是识字的,都是精于文字的,文字、文学,究竟有多么大不了的呢?究竟有多么难学呢?我们的讲究,到底是在维系文字的纯正,还是在维护文字的门槛?儒家到底是要教化,还是假意教化,实则豢养百姓?我想答案是很显然的。” “便以小说为例,为何以小说之‘通俗’,是一件需要为之辩护的事?如以文字作为一种记叙事物的工具而言,用文字描述任何事情,都不至于亵渎斯文,正因为文字被赋予了许多神圣的味道,仿佛成为一种特权,方才使得读书人普遍受到敬重——我以为这恰是文字被视为是统治阶级特权的一种表现。” 冯犹龙说到这里,思绪已十分顺畅了,又道,“因此,对于被统治的人来说,它是神秘而艰难的,掌握了文字的人,仿佛天然便优越于不识字的人。而为了证明文字的神秘与艰难,于文字本身叙述的功能之上,又有了诗词、典故、习语、指代、暗喻等等,不厌其烦、不厌其巧、不厌其难,落于戏曲之中,这便是昆山腔之所以倍受推崇,之所以雅驯。因为它难呀!不但你要识字,还要有几年的工夫钻研,才能真正地懂得欣赏。其存在本身,便是一种门槛。” “但我等其实也都知道,文字本身根本就没有这么难,便是诗词歌赋,也有白诗,有李贽,有‘吃饭睡觉,便是文章’——买活军这里,更用拼音来简化了它,真正做到了贩夫走卒、农妇农夫,也都能谈吐有物,便证明了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学会它,这本不是什么神圣的东西。” “但承认这一点,对于书生来说是很难的,我想虽然自古君子劝学,而买活军这里教育的普及,几乎算是儒家心中大同之治的程度了,但眼下这样的境况,恐怕会让许多人心中隐隐十分失落。因为他们失掉了因识字而带来的许多特权,是以尽管人人识字,但对于买活军这里,却有斯文扫地之叹,仿佛这里乱象纷呈,是令人极为不安的末法时代。” “然则文字本身,不分雅俗,亦并不斯文,不过是一种记载事物和思绪的工具而已,对于文字的专营,只是封建社会如同专营土地一般,为了维护自身统治而自发的一种行动。文字神圣,掌握了文字的人便跟着神圣,于是统治阶级只要确保被统治阶级不识字,那么他们的统治便永远是神圣的,这无非也是王道、霸道的手段。”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诛心了,但叶仲韶和沈君庸都没有反驳,而是默不作声地听着,看起来似乎他们也有相似的感触,只是不如冯犹龙说得明白——他毕竟是因为被告过文字败坏风气,而要去外地避祸的人。冯犹龙对于‘文字通俗’的拥护与渴望,是和风雅的叶、沈两家有根本不同的。 因此,也只有他能看到《何赛花》的魅力,“但在买活军这里,统治阶级不再是地主——至少是所有劳动着的活死人,文字再不需要维系自己的神圣性,于是对于‘文以载道’,便可以做出一种新的解释,文以载道——文可以载道,也可以通俗,可以娱乐,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有落于文字记载的资格。” “在国朝,文字属于一成左右的统治阶级——你以为识字的人有许多,有些落魄潦倒,似乎并非是想象中统治阶级的样子,那是因为你们并没有真的接触到人数更多的不识字的人。识字的人有许多,只是国土广袤,国民巨万而已。” “而在买活军这里,文字属于占了人口九成以上的统治阶级——即是劳动者,那么文字的面貌也就截然不同了,在国朝,学识只是统治阶级的玩物,经由它产生的任何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