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神关注其他。
不过,虽都紧张,各人紧张的状态亦有不同。
有人春寒之中急出满头的汗,翻遍空白的试纸却落不下一字。有人梗着脖子,以一种僵硬的姿态写了满篇,待收笔时,他猛地一捂右侧的肩颈,疼得说不出话来。
也有从容的。例如薛友香,有条不紊地写好草稿,撰写正文,再誊到试纸上。
又例如王市杭…
用盛清的话说,王市杭…从容得有些潇洒。
正如他踩着死线,最后一刻踏入贡院大门却分毫不乱,应试之时,他也优雅、从容极了。这份从容中,既有天资过人带来的自信,亦有钟鸣鼎食涵养的底气。
只见他晨起答题,日暮而歇,将其余人叫苦不迭的“魔鬼九日”过得如寻常的读书日。他的案上总有香气扑鼻的祁门红茶,亦有绝不含糊的吃食——他总生了炭火,将熏肉、馅饼热出满号房的香气。
某日黄昏,时临安走过他的号房。她一嗅,竟闻到葱烧牛肉的香气。
时临安看了一眼细细进食的王市杭,心道,对于坐在王市杭左近的考生来说,这简直是魔法伤害,杀人都不见血的。
已到晚食的时间,巡完整场后,时临安绕至贡院东面的十八房。
这日,头场考试已经结束,弥封官、誊录官忙得焦头烂额,十八房中亦灯火通明,诸位阅卷官黩落劣文,挑出优卷,由同考官进一步判读,再优中选优,挑出佼佼者,用青笔写下判词,推荐至两位总裁的屋中。
时临安接过伙房的食箧,亲自送入贺淞文的公房。
“贺大人,歇一歇,”时临安劝道,“先用晚食吧。”
先前,伙房的人来告状,说是整日未见贺老大人用食。
起先,他们以为二位主考官繁忙,找不出时间用食,可为何叶侍郎总能按时出现?侍从没法子,跑去总裁房一瞧,只见贺淞文看卷入迷,侍从连喊他三声,他都不曾听见。
伙房一面敬佩老大人废寝忘食,一面又心疼他,于是,只好将食箧提到他的屋内,请他好歹用一口。
时临安落下视线。
太师椅中的贺淞文已是知天命的年纪,须发都已花白。因为老花,他只好将誊写的考卷副本举至面前两尺,这才看得清卷上的字迹。
“老咯,老咯,”贺淞文放下卷子,引时临安走到两间总裁房之间的中厅,他感叹道,“再过三年,只望尚邡接得下这主考官,到那时,我就辞官归田。”
时临安自食箧中取出两只雪白的戗面馒头,又端出清粥小菜。
贺淞文取过馒头,“你不知,当初是你父亲死乞白赖地求我,看住礼部十年。我心善,只好应下。三年后,十年便满了,我再不要当这尚书,只想寻一块农地,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舍翁。”
此时,叶澍之去了伙房用食,并不在屋中。
时临安便陪坐下来。
处置岁供一案时,她便有直觉,贺淞文与时熹之间,并不如世人所以为的,是“一步慢,步步慢”的冤家关系。
自然,他们争斗,互相攻讦。可他们也因一场场的争斗、攻讦,成为彼此最欣赏,最信赖的人。
因而,当时熹身子渐弱,面对崩坏的朝局有心无力之时,他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想到、托付的,是贺淞文。
贺淞文举着馒头,叹了一声,他看向屋中的烛火,仿佛回到七年前的深夜。
那夜,时熹拖孱弱病躯寻他,恳请他为晋朝,为刚失去母亲,变得荒唐的东宫守下礼部。
“十年,”时熹瘦得厉害,他不住地咳,“你为他守好十年,他还小,总要给他重来的机会。”
和敬皇后薨逝后,东宫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可不论谁离去、疏远,只要身为三公之一的时熹在一日,只要他站在傅玉璋的身后,一切针对东宫的阴诡便能暂时隐下痕迹。
可惜,时熹的身子不好了,他已时日不多。
时熹又咳了一阵,他的面色潮红,嘴唇却雪白。
“为何是我?”贺淞文看着面前斗了半辈子,始终叫他“一步慢,步步慢”的时熹,神色复杂地问道。
“淞文,”时熹唤他,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我知道,你是君子,十年的重担,我只信君子。”
“过段时日,贡举一事会由吏部移到礼部。你守好礼部,便不叫良才旁落,便能种下来日的时机。”
一句“你是君子,我只信君子”叫贺淞文的双目涌出泪。
他重重一阖眼,将湿意生硬地逼回。
“好,”他道,“许君一诺,生死不移。”
两年后,便是生死的大事,贺淞文也慢了时熹一步。
那日,他将一满杯云门酒撒入湖中,“用青州的酒,送你一程。”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