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咏书契
来到烛火高燃殿堂旷远的餐厅,她将一人独享整条长桌上只为她一人供用的极尽丰盛食物。
腥红大公当然,绝无可能,与她同座用餐;而这就令她稍感放松,毕竟,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至少也要先等她吃饱,等她真的吃饱了,再去说面对往后危机。
长桌上首座位旁边,侍立着一位衣饰规格不凡一看就地位颇高的大宦官,不过那人也如她周遭美貌女侍们一般行止恭谨,进退无声。领她入座净手后,初时他们还想将她环绕,殷勤周到侍奉,但她长在万事都需自力更生的民间,更尚未养成肆意使唤旁人的陋习,于是挥退所有随侍者让他们都站远点,琳图·莱慕挽起袖子端起盘盏杯碟在长长桌道前来回踱步,踱步来回,随自己口味和心意,将丰盛菜肴取用了个遍。
她知道自己已饿了多久,哪怕那进餐模样不能形容为狼吞虎咽,恐怕也从容不到哪里去。民间又何曾有过礼仪一说。她本以为,领头的大宦官与诸多华衣女侍们会暗自以眉目传递对她鄙夷之意,取笑这粗野的工匠初入圣廷何其举止无度;然而,她怎么看却都只能瞧见他们始终恭顺俯首,盯视地面等待垂训,即使当她偶尔发出不甚优雅的杯盏相撞之声,依旧凝固如蜡像纹丝不动,连一个个人或近或远敛目侍立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刻板,仿似完美复制粘写。
事实上,打从她一开始在浴池里醒来起,琳图·莱慕就没见过这群人有过任何可称鲜活的波动。虽然他们会依序行动,也会对她言语指令做出反应回馈,但……不是活偶而胜似活偶,只会令她越经思考而越悚然心惊。
这初时便已领略寂静的圣廷,究竟还会有多么寂静而死旷?一手捧着碟盏站立桌前取用色香味俱全丰肴,一手使用刀叉勺戟不甚熟练,时不时直接上手辅助;分明此刻正聚精会神全力咀嚼,她却渐渐遗忘了嘴中滋味。
她开始怀念自己破破烂烂的碗,有时候还没得碗用只能以树叶包裹盛着吃;那时,她可以边吃饭果腹边抬眼看低洼的湖,高处的天,窗外随寒风呼啸摇摆的夜,还有远方明天将要继续踏上的路……
今日所享所用一应是她从前无法想象后待描述的丰盛鲜味,然而在民间养大的粗劣舌头其实也尝不出具体多精妙滋味,反正就是好吃,不错,美味,完了。此时感觉肚子差不多填饱,被一大群人僵硬围着虽然都不直接看你却也时刻默默关注着你,她再没享受欲望,匆匆将盘子里还剩的几口并做一口塞进嘴巴务必不遗浪费,同大宦官道:“我吃饱了。”
对方便回以至恭谦一礼,那深深弯下折拱的弧度让惯常跟贵族老爷们作揖磕头的制烛人看了都觉腰酸背痛,确认自己之前被迫觐见大公时所行最标准恭敬的礼节,都全不如他此时到位。令女侍们取来清水、镜子与梳妆匣为她于餐后再度净手,简单整理了一下因过于投入力气吃饭而稍有凌乱的仪态,大宦官复又躬身,示意她随他走。
从高堂餐厅出来,于禁宫庞杂通路绕来绕去,也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反正最后,他将她带到。
门扉小小一扇虚合,帐幔长长掩落委顿在地,室内幽暗,仅余大公落座旁处桌上一支已燃了半截的火烛正明。待她进去后,大宦官即刻为他们将联通外界之路严丝紧闭。
她慢慢越过帷幔,前去觐见圣者。
肚子填饱了便有力气,更重要的是手中底牌早被迫摊出、再不恐惧己身秘密被他拿捏紧扼因已无秘密固守,此时她虽多少仍有紧张,但尚能保持坦然且镇定。
“说吧,你想要什么?”飞快朝上首瞄过一眼,感觉对方心情仿佛不错;桌上隐约还有着旁的东西,他正垂眼注目,同时向她问话,是像惯来威严但也偶尔宽容的长者在正事之余闲话关心起晚辈心愿,并真打算为其拨冗实现的语气,“这一次,可要想好了再说。”
牢牢铭记先前教训惨痛,她绝不会再讲些“为尊主效劳已是荣幸不必回报”的冠冕堂皇屁话。此刻她业已深知,他与自己打过交道的诸多豪横乡绅、治理一方的圣堂执事抑或领主老爷们都迥然不同,绝不喜欢被糊弄敷衍,更无需谁进献奉承空话来徒劳占据他即便恒长无尽的岁月。
她老实回答,将自己事先琢磨了好多遍的审慎措辞托出:“下民唯一心愿,就是能寿终正寝。”
“嗯,你的要求,我知道了。但是否允准,还需考虑。在那之前,你便留驻圣廷,只要忠心为我办事不思叛离左右,”他终自桌上长久注目之处抬眼,将某些具备真实神力的不凡的字眼感召——“‘即可赐尔华年永驻,不死之福佑’。”
两只白皙手指垂握薄薄一页文书,纡尊降贵下探进她平视前方并不敢高望的视野之内,又何其自矜,仿佛为她所直接且过久注视也属犯神之亵渎,很快便放开约束,收了回去。那一纸扉页旋即同如他方才话语一般,轻飘飘坠落,跌至地面。
琳图恭敬将之拾起,打量上面字迹,尽管她当然并未见过腥红大公亲笔文书,但看着纸页上以复杂宫廷体写就的仿佛是古语制箴言的简略文字,心中也已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