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酷吏|下
身陷异端仲裁所的岁月就像迷幻的操演,由神之手高悬紧握丝线。不死是一种诅咒却也的确列属福佑,令她在此由寂寂无闻,终至声名鹊起。
她因承受酷刑而到来,她的到来亦做一场双向施与的神谴。苛烈如暴(和谐)政肆虐如恶疾,我们正是如此将一切不驯服于吾等者引至绝望毁灭抑或崩溃深渊。
她温柔的手不急不缓,徐徐布施下始源的圣餐。而那神圣仪典又可名同沥血。
操纵矗立的刀,降下坠落的刃,锈血的齿锯往复拉扯,在旁伺机等待还有着笨重的锤,邪秽的针。将足够穿刺灵魂声息的尖钉凌厉送入,再将那仍咆哮不止的残躯锁进幽闭的棺木。你尽可一一尝试更远方倒吊悬绳,奢侈火柱,乃至酝酿耐心以将诸多小巧或高耸,平淡或新奇纷纭玩具都来攫取赏用。
世上有一些人因领受苦痛而感知到己身存在,还有另一些人则必要见证旁人苦痛方才不致遗忘自我存在。她会是哪一种?她独行在幽邃地道探寻自己的路。但前路还未找到,但步伐不容停歇;这晦暗无明异度世界的每一处都充斥无可救药暴徒,冥顽不灵骗子,举世阴谋家同抱憾落败者,而她手腕精绝的老师是如此懂得化繁为简,直击本质,教导她以摧枯拉朽凌虐技艺将全数混沌的不堪都一视同仁镇压。
踩踏邪恶无序的唯独森严秩序。
击垮狰狞怖惧的唯独麻木无惧。
顺从于我再屈服于我成为这尸骸遗迹的垫脚吧。
碾碎于我再感激于我成为这血肉殿堂的砖瓦吧。
正因被迫掌握以毒攻毒以暴制暴,我们被迫真实踏上不容于世,剑走偏锋的道。但她必须有道,必须挣扎着继续寻求道;只要,暂且还不想覆灭湮没。正因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于此陨落而奉身,这徘徊太多亡者阴魂不去的彼方国度才终得以成为怪异而寂静,别样布道且悟道之所。在这里即便它无情无义的爪牙也逃脱不过被取用被镇压被吸食同化,因他们的躯体本身就是悚然林立离奇刑具的一员,抑或化作那缚笼丛生荆棘中的崭新一簇——她知晓被拘锢其中的远不止罪者与被胁迫者。还有诸多雄心抱负者主动投身前来,为刻苦修行也为精进技艺,好一朝学有所成回去人间做一方的暴君。但与此同时更显残酷事实:绝非所有人都可于此悟道的圣地全须全尾走出,重回人间加冕。
她应当,因被腥红大公早暗中钦点;而会跻身那少之又少的幸运者之间。
但年月渐深以后,提尔斯似乎不仅只出于大公的旨意也出自己身乐趣来将琳图培养,以至于面对她若隐若现的消极怠工、背后敷衍,而流露出不赞同情绪,更感到惋惜。
愚钝之徒,他时不时这样称呼她;你承蒙神圣青睐的躯体为何竟还流下低俗血液?他又总是紧接着如此质问她,遥指高柱上悬挂肢体、墙上喷溅痕迹令琳图亲眼去看去领悟,那副深深为之扼腕的模样就好像——好像她身躯中尚且涌动有鲜红,尚且还能流下灼热鲜红伴随痛楚溅落,那便何其显然何其喟然,未曾彻底脱绝于凡俗微贱的特征。
他莫名其妙的话语令她侧目。而很快,得以开解疑惑。
某一天提尔斯忽然松缓口风说已将衣钵都差不多传下,只不过她天生驽钝资质有限,也就勉强够个及格。但他粗嘎嗓音正犹如天外福音般动听,那已不吝于赦免。从此琳图开始越发谨慎把握敷衍的线。这样又悄无声息溜走一截光阴,终于行至他带她入觐腥红大公所居禁宫的那一天。
异端仲裁所便是隔绝在至高神庭之前且之下,守望人间的最后也最强大驻所。从此处去往那神威领域,并不需太久太远。他们搭乘在漆黑冷硬高笼的马车终日疾行不休,内里宽阔,摆设豪奢,如移动的行宫亦如华美的棺椁;无论落入外人艳羡的眼中更像是哪一种,于琳图而言都比被捆装在裹尸布袋里运送的初时待遇要好上太多。
因她已焕然一新,改头换面。
然而,一旦回想起得以享用这样正式礼遇的始末因果,那便又不再能品出多少美妙滋味了。
当进献贡物的马车悄然静止不动,琳图意识到他们业已抵达。正要撩动衣袍整肃仪表走出而下去,自旁处伸来只似钢铁的臂膀将她拦住。“你怎能佩戴如此污秽丑陋之物入觐圣地?”以毋庸置疑口吻说道,提尔斯率先取下了自己从未被琳图见其摘下过的铁面,像亲身作则,像为她做一场模范的导演。
她究竟看见了什么……?似是全然出乎意料,却也似早有一丝潜在预见——
铁面后牢笼下,他的脸像怪异巢穴,满布蛀空的虫洞。那皮囊已腐朽凋零近乎虚无之壳。那皮囊却也纯粹白净,星毫不现腥红。但他灰蒙蒙眼睛还在眨动,但他坚硬胸膛还在起伏,提尔斯面容之上重重空洞活灵活现肆涌,是成群结队虫豸纷纷挥舞足爪疯狂蠕动,它们苏醒,它们又媾和,令其幽深创面尽皆交融而合拢,逐渐不留痕踪。
琳图头皮发麻。若放在从前,她恐怕真会惊得尖声高叫然后立时转身逃跑,说不定还因极度混乱而慌不择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