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繁荣|上
也曾将一切超乎常理之奇观径自斥为幻象甚或干脆遗忘,但一朝置身于此,既已置身于此,她将身不由己。
他的国度仿似没有尽头,而从四面八方震响回声亦同天音缭绕,“活着”,“死去”,“活着”,“死去”……直到某些具备沉重且实际力量的字眼被无意识捕捉,那好像就是解放的信号,方才令她终于——同具备重量的现实产生了联系。
在这绝灭感知的荒诞世界里,竟也可听见纷繁嘈杂低语;
由此,她突兀悚然而心惊。
渐渐地,感官萌芽复苏,她也像新生的树抽出并伸展枝桠,团团生机沿着脉络汩汩输送游走,确认了躯体的每一部件都拥有往下坠去的重量而存在,藉此,才可认知到己身切实存在。原来她竟也能存在,以凡人的意识了解自我存在……?并非昏蒙迷昧做似云霭也似潮水的雾气,沉浮在这将醒未醒的梦;而清晰伫立、也可能正沉没,于此深潮无垠的海。
可她依然沉睡。与此同时并且又感觉到醒来。所以,她仍旧只是徘徊在实与虚重叠交织的匣间,这令梦中人察觉存在的梦境,依旧是梦。
这是谁的梦?永恒的幽暗,永恒的深邃,这里只有荒芜,除荒芜外一无所有。它如此神异而脱离常识,更不可被定义,于是无从解释她习惯了去定义的凡人的眼怎能深深望见这神异风景,于是,她很快意识到,此间谁才会是主宰。
——身承一切都已迥然不同,有若岁月逝去永陷而不复。深暗潮水在升涨,幽微天穹在坠落,这其实根本难以分辨的海与天迷离混淆之间,她是小小摇曳的独舟离岸远航,无法再回返。
越深入大海越清晰感知他的浩瀚,越清晰感知他的浩瀚,便越永无可能归返。我望见你汹涌的国再被这高天揽入;越神思清明,越将为你乱序的黑潮所灭顶,只待有朝一日。她以近乎绝望的心情认知到这一点,这个念头,一个字一个字不受她意志左右而跳出,高升,盘旋,再占据她全部脑海,是如此顽固又盛气凌人,像有谁在幕后操纵施演:所以她无法驱赶,无法罔视,无法反驳。她会无可奈何抵达自我的尽头,也许就在下一次。
我该去往哪里?
我又可以去往哪里?
你的国度里,所有路都是无路……
本以为会发出绝望哭嚎,可她根本无法在这个人眼前脆弱哭嚎;本以为会逼出悲怆呐喊,可一切凡俗声响都堵塞在腔隙喉间,根本微不可闻。
那一股凝滞的气始终闭锁在躯壳,横冲乱撞,不甘弥散却也只能弥散于胸腔。她能够操纵身体做到的仅只麻木眨动眼睛,缓缓眨动眼睛,是她渺小之身于此神圣之地可显露的唯一裂痕,基于他的允准。
在这里,似人者非人。她沉寂如泥塑的怪胎,而她伟大御主一应活动如常,化身异常的根源。放逐庸常的寂静里,你唤起凡俗的言语,非人编织的晦涩里,你保有类人的符号,望不见边际的幽暗里,你燃起了光,无法解读的丑陋里,你依旧辉煌。
倘若仍旧只做一道迷昧的游魂,仅只浑浑噩噩跟随你到此又归去,或许便不会如此恐惧了。然而并非如此。所以她毫无疑问,身不由己,感到恐惧。她照旧伫立,她唯可伫立,直至他欣然远去,当然也将她带离。
你会容许我脱逃吗?
所以,我一直在坠落。
被你拉入深之虚无,再继续堕往黑之空洞。你将我投向亘古荒芜,而此地确除荒芜外一无所有。
这就是你伟大神国,因充斥神性,而灭绝人性:
向下沉降的深海之漩涡,不知通往何方。向上滋长的螺旋之焦点,也许没有尽头。更像某个古老庞然巨物腹地的中空,又因死去僵化多时而不得不坦诚展露自我托身原初的冷硬。
她本来何其缺乏想象,是漫长年月多少打磨出点想象,是被赐下的扭曲才干;越凝目去看越发觉得此处置身之所像蠕动着的巢穴,它还活着又好像死去,或许于它而言根本生死同义,仿佛不知餍足虫豸原始的胃袋朝她急切又剧烈收缩再张扩,或许它们不是在渴求眼前的她,而是渴求着食物无论什么,但无论吞下什么又都永无可能被填满,于是将永世重复这律动空洞。
颅顶漆黑天穹滚落含混不清呓语,脚下静谧漩涡同深潮也流淌迷蒙音节,来自于他的一切噪响持续冲刷着她脆弱耳膜,让她周身洋溢涌动抽象又怪异符号,也是不成旋律的旋律的一节邀她一道扭动起躯壳,最好就此加入那非人之谱系——
可是,从躯体、从骨血最深处响彻刺棘锐痛,她心间的战争仍陷拉锯,她凭依的根系仍未断绝——伤痕浮出内里,于皮囊上交错纵横,撕扯的痛楚让她凌乱视界一息彻底碎裂,就在那深深破灭的豁口中,她竟看见——腥红大公,那圣身昳丽的青年陡然化作往下淌落深稠水液的腐臭的怪物,像幽邃一样纯然也像幽邃一样漆黑,他一无所有,却也掌握了世间所有。然而来自于他恢弘神性往复撕扯她躯壳并盘踞在她眼睛,当她再度悚然望去,那人已辉煌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