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连着热了几天,终于盼来一阵雨,江世逸一早撑了伞往外走,只身走在雨里,看着青瓦白墙,雨滴淅淅沥沥从瓦角落下。
“带我去见你们老爷。”他停下脚,冷冷出声。
门口的侍从引着他往里走。
穿过院门深墙,油纸伞上道道雨柱落下,他将伞递给侍从,径直进了房门。
“来了也不通报一声,就直接进?”付珅俯身将手中的三柱香插进香灰,恭敬拜了三拜,转身说道。
江世逸对上他的眼神,又看向他背后林立的祖先牌位,轻声道,“你在伏法之前还记得在宗祠上香,真不知该说你孝顺,还是糟心。”
付珅脸色一变,却又笑开,“哈哈哈……姑且当是糟心吧。”
“孝顺……”他摇摇头,“呸”了一下,“我这个没一个好名声的过街老鼠,也不差这一条骂名了。”
话音刚落,方才被他插好的三支香齐齐断开滚落在地,零星的香灰掉落在一旁,可怜兮兮的。
江世逸垂下眼眸没有作答,走到香台边,拿起三支香点燃,对着付家列祖列宗拜了一下。
“怎么?”付珅不屑,“现在知道感怀伤神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若是你觉得心中有愧,为何不放过我?为何不放过我们付家?”他怒吼。
江世逸插好三支香后转身盯着他,良久,沉声道,“我心中无愧。”
供案上的香烟蔓延开来,直直往人鼻尖钻,外面的雨声愈来雨紧,打在地面上仿若宝珠手串断裂散落一地。天色昏暗,祠堂并未点灯,付珅看不清江世逸的神色,只听他声音越来越冷,句句紧逼。
“不放过你的是你做的孽,不放过付家的是这世间的义!”
“我爹娘死于饥荒……”
“又有多少人在没有干旱的年代死于饥饿?”
“你夺了多少人的地,昧了多少税,你比谁都清楚。”
付珅冷笑一声,“那你呢?”
“你就是正人君子吗?你为什么要放过马福兴呢!”他咆哮,双眼通红紧紧盯着江世逸。
“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落得同你一样的结局。”江世逸冷静,“在问别人之前先问问你自己。”
“为何要用些肮脏手段,为何要欺压百姓?”
为何?付珅突然失了力气,蹲坐在蒲团上,苦笑,“来,世逸。”
“你坐,我给你讲讲为何。”
江世逸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付珅也不管,径直开口道:“我阿爹是我们家最后一个官,八品。”
他落寞的眼神往上抬,看向供台上的个个牌位,缓缓起身走过去,拿起一个牌位,抬手轻轻抚摸上面漆金的文字
“这是我太爷爷,我家兴于我太爷爷的五品官,自那以后本是务农的我们直接‘鸡犬升天’般过上了好日子。”
“可偏偏到我这一脉……”他将牌位重新放回,恶狠狠道:“我父亲从芝麻小官上退下来后,我们家就像断了文运官运的香火!”
“我如今四十多岁,前半生费尽了心思去读书考学。”
“那二十年我受尽了白眼与欺辱,多少人要看付家家道中落,多少人对着我这个付家后辈指指点点,你知道吗?”
“你有尝试过吗?”
江世逸神态与他刚进来时无异,眼神淡淡地看着付珅。
“你恐怕要说,有的人五十岁还中了举人,为何我不坚持下去。”
“江太守,我不傻……”付珅抖抖袖子,挺直了胸膛,笑道,“我走另一条路就能救付家,为何要再受二十年白眼去考一个举人呢?”
“所以是最烦你们这些读书人。”
“明明这世间金钱最重要,你们偏偏鼓舞什么两袖清风,淡泊名利。”
“你扪心自问,若是我将我付家财富拱手让人,那人会不情愿收吗?”
“省城这些狗官,哪个不是天天仁义礼放到嘴边,哪个不是上学的时候个中翘楚?我一去送礼,不还眼巴巴收下了。”
“哈哈哈……”付珅摇头笑笑,似是觉得非常有趣,但江世逸无动于衷的模样着实令他恼怒。
“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他喊道,“你也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吧?”
付珅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正想再喊就看到他轻蔑地看着自己。付珅听到他说:
“你的艰苦与我何干?你的心痛与省城百姓何干?”
“你受的屈辱和折磨于你而言如天塌地裂,那是因为你经历地太少,又贪心地想要更多。”
“你的贪心是你做出祸事的理由,并非你的苦楚。”
“说到底,这世上谁没有苦楚呢?”
付珅捏紧了拳头,强忍怒火。
江世逸像是没看到般接着说:“你费尽心思捞财,却对自己后代抱有考学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