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冬:冬夜夜寒觉夜长
崇祯十五年秋冬 1642年
一叶落而天下秋。
馨远走后不久,小叔叔跟着也去了川陕,再度追随左昆山左良玉将军。走之前,小叔叔和父亲又大吵了一场,一个说要恪守本分,一个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不欢而散。
这年初冬,左将军与李自成大战于朱仙镇,官军大败,损失惨重,退至襄阳,河南失守。
外头的消息一日一变,沿着水路传来的没有一句好事。小璨很晚也不睡,借着蜡烛,不知道看些什么。
“明日在看,省些烛火吧。”我说。
她不动。
干脆我也起身,拿起一本书来。
唐诗里写着:内府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宋诗里写着:我到湖州酒一觞,遗民相与话凄凉。
如此晦气,我立刻吹熄了蜡烛。
馨远一行人在江南募捐想来是不顺利的,这些清流名士,尽管家中良田千万亩,可是大多怕是要么醉心经营结交,要么靠着与朝廷唱反调邀名,又有几个肯真金白银拿出来的呢?
这样一来,左将军军中,冬衣口粮又能有多少,能够挨几时?
今年秋天来的迟,冬天却又来的早。
家中的事情也都是在意料中的。
我总盼着新来的李先生管的更好些,看来也并未如愿。
过去,小楼后面的仓库里堆着母亲不多的妆奁,现在早已经不见了。后来是祖母的妆奁,比母亲的多上许多,没得比母亲迟些,不过也总是没了的。
小灿不知道这些,还是一副痴痴的样子,觉得自有人安排的妥当。但我管家许多时日,如何不知道这些琐碎意味着什么呢。况且,祖母的金丝楠箱子,可不是什么琐碎,
早些年画眉用的都是螺子黛、集香圆,现在都换成了杉木炭末。这倒也罢了。要命的是今年的银丝炭价足足贵出了一倍有余,本来就打算按照简省的开支去采买的,如今只能换成木炭了。
屋子里整日烟尘缭绕。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外头还有多少人饥寒而死。我们这样的人家尚且如此,怕是有人已是百倍惨烈。秋天的时候,我是那样轻易地以为减点炭火没什么,可谁知道冬天竟然如此难熬。
说了事情,再说说人。
如今除了三五个在外头伺候的仆童,家里面只剩下莲青、月白、绣线、织锦四个,还有一个叫小绸的哑巴。
遣散仆婢是能够节省一些开支的。可是,让他们往哪里去呢?现下,外头只听见有卖人的,没听见买人的。自然,这样说也不十分确切。那一等富庶人家依然能够抛洒银钱、一掷千金地买了色艺双绝的扬州娘子去。可我们这里,别说奴婢,难听些讲,就是我和小璨这样不成器的姑娘,怕是都值不得二十两银钱。
人少了,园子空了,各人负责的事情难免就芜杂些,我让端娘全都叫了来,说:请诸位这些日子多担待,同舟共济。我知道外头有些人家,会借此时机,对待下人分外苛刻些。可都是人,人心都是肉长了,何必要这样呢,要真生了什么事情出来,还不是得一块担着。
仆婢们的手上一个个都生了冻疮。我典当了一对耳环,买了些冻疮膏子,虽说避免了在公账上添加开支,可是这药也并没有什么用,日日触碰凉水,再好的药又有什么用呢。后来,连端娘都手上都有了。她只是分外小心的瞧着我们,给我和小璨的暖炉里头加上木炭,不叫我们沾了水。一整个冬天,我俩身上都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我日日就这样一身烟火气四处行走着,等着人采买,等着人回话,干好了,我没钱赏赐;出了差错,却又要惩罚。
第一件就是外头有仆从偷盗贱卖了父亲的砚台。可这人又不为别的,只是为着他母亲生病。于是,典当耳环买药膏子的余钱就全赏了出去,随后我差人打了他20个板子,要他将那方端砚赎回来交予我。前面赏钱是为了他孝顺,后头打人是为着他偷盗。负责打板子的小厮脑子清楚,打的很响却并不重。要是打坏了,我可真的没有药钱了。
第二件是绣线在园子里私会外头的男子,被守门的小厮喊了出来。端娘说是很不堪,叫我回避,她着人来卖了就是。早就说了,往何处卖?我说:叫她穿好衣裳,过来见我。
绣线是祖母的丫头,往日里,我都叫她一声绣线姐姐。今日,她一双眼睛红肿着,鬓角有些蓬乱,想来并未来得及梳。我瞧着她,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心虚,如果一定要说私会,我那会儿在园子里见馨远算不算?在船上和他拉着手算不算?在小楼里替他梳头算不算?
如果算,我又什么资格惩戒她呢。
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外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双耳朵等着听见呢。
“绣线姐姐,这人是谁?”
她低声说了一个名字,我并不认识。
“他可有家室?”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