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白与犹豫
海依图来到卓哈布湖已经快三个月了。
她自幼长在这片高原上,对山川和江湖的一切都颇为熟悉,作为高原的孩子,这些事物对她仿佛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西江市附近出名或是不出名的山脉和湖泊都有她留下的足迹,卓哈尔湖也是其中之一。
人人都说卓哈布湖是雪域高原的一滴眼泪,但海依图知道,这也可以是一个承接眼泪的地方。
二十多年来,海依图的成长和学习之路在别人眼里堪称完美,从各个学校的重点班一路来到重点大学,父母期盼的人生轨迹在她身上从未出现过分毫的差错。
然而就是这样规矩了二十多年的小孩,却在去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掉下巴的决定——defer掉了研究生的录取,转头跑到北宁演音乐剧去了。
没有人知道海依图这么做是为什么,以前总是对她夸赞不已的亲戚们私下议论纷纷,父母更是难以置信,等到他们把海依图从北宁拽回来后,后者却像是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一样,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时常沉默。
其实海依图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是哪来的勇气。
她对自己的专业没兴趣,不喜欢也不讨厌。大学的专业是父母选的,以前的成绩是用被剥夺的假期换来的,别的孩子能用八十分的成绩换糖果,她拿着九十分的试卷却只能换来句“你知道为什么错了吗”。
夸奖是意外,批评与反思是常态。
这倒也不是说她对裹挟着她往前走的人与事有什么怨恨,只是时间长了,这种精神状态让她无论看待什么都兴趣平平,犹如失去了爱的能力,但内心却不断积攒着情绪,渴望能有一次彻底放纵撕裂现实的机会。
这一切的压抑在她去年毕业时达到了顶峰。
她叛逆期来得晚来得凶,为了摆脱父母规划的人生,她用申研来推迟就业,可拿到本专业的offer后,又不甘心继续呆在这个毫无兴趣的领域,终于在一个夜晚醉酒后,私自给学校发送了早已准备好的邮件,荒唐地结束了这一段浑浑噩噩的时期。
海依图承认,去年下半年排练音乐剧的日子,是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能够全身心放松自己的时光,即使为此她和家里大吵了一架,最后换来的结果只是允许她gap一年,明年必须老老实实按时上学。
于是在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里,海依图孤身一人来到了卓哈布湖,成为了景区的志愿者。
父母这次倒是没反对。
两方都在心里生着闷气,卓哈布湖虽然离市区远,但在行政上依然属于西江市的管辖范围,海依图父母心想着,再远也不过是一上午的车程,在那里她又做不出什么乱子,就由着她胡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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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气候不比内地,卓哈布湖的冰封期接近半年,断断续续要到四月份才能迎来开湖的日子。
元驰这个月头脑一热来这儿露营,却根本没仔细想过这个季节合不合适,如今只能瑟缩在睡袋里自讨苦吃。
景区志愿者是个工作内容很杂的职位,旅游旺季的时候多会负责给游客提供合适的观赏线路,收拾些被丢弃的垃圾之类的,而像冰封期这样的淡季则要轻松不少,每天按时在各个地区巡查一下安全情况就能收工。
这一天正好轮到海依图值班,她照常沿着木制的观景长廊巡查,但今日运气不佳,半路上遇上了起风,并且颇有愈刮愈大的趋势。
高原上无故起风并不稀奇,海依图本想先找个地方先稍微躲一下,一扭头却看见,远处的亭子下竟然搭着一顶十分显眼的橙色的帐篷。
海依图在西江生活了二十多年,她十分清楚,像眼前这种类型的帐篷根本挡不住此刻的风,再这么刮下去,不出半个小时肯定会被吹翻。
风在她的脸颊生硬地蹭过,不时还会混着细碎的沙粒缠绕进她的长发中,她一边怀疑是否真的有人会傻到这个季节在这里搭帐篷,一边还是咬牙朝那个橙点慢慢移动过去。
还是救人要紧。
结果竟然真的有人回应了她的呼喊。
人在恐惧时会表现出很多不自觉的本能反应。
元驰虽然看起来心宽坦荡,鲜少有把什么事情放在心上的时候,但是当直面自然界的压迫感时,恐惧还是会从内心深处的缝隙里渗出的。
当元驰缩在帐篷里的时候,有一瞬间他忽然想到,自己会不会真的不幸被小齐言中,“最后被人发现在犄角旮旯里”。
在一阵混乱的胡思乱想中,海依图那句呼喊的声音仿佛天降的救命稻草,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从睡袋中钻出,紧紧抱着手边重量最大的背包拉开了帐门,和正巧弯下腰的海依图对上了视线。
元驰有些狼狈,他穿的衣服本就单薄,刚才又在睡袋里一阵翻滚,搞得此刻上衣皱皱巴巴的,外套被风吹得胡乱向四面八方伸展,稍长的头发也是乱作一团,只剩下一双眼睛透着光亮。
海依图的样子比他稍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