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陆
32.
“师父……应星师父!”
一个面容极稚嫩的青年忍不住在百冶即将雕坏一块不错的玉料时开口,阻止本应嵌入玉料当中的刀刃于色泽温和的表面留下一道丑陋的痕迹。公输梁前些日子就看见领着他锻造工巧机械的匠人不知又托哪位商会中的友人从方壶带回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每日完成了工造司的事务,指点完他们这些总是不成器的弟子,就会坐到自己那张桌前,抽一张纸,用线条纤细的墨笔去描绘花的模样。
他不认得那是什么花,只知道有五个椭圆的瓣,密密地挨在一起,其中偶尔伸出几片长叶子。青年第一次看见即将雕琢的模样在他的师父手中是如此模棱两可的模样。这位铸剑师惯常用要求自己的标准去规范学生,因此拜入百冶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走到最后的却屈指可数。
这位从朱明仙舟来到罗浮的天才匠人每一天都在对他的学生们说,一板一眼,精益求精就是一个工匠最好的品质。设计图稿与数据采集不得有任何本可以避免的差错,等比缩小的模型要按照成品的流程去制作。这个过程无疑是苦的,有人半途撑不住想要退出,白发的铸剑师也从未拦过,只是问对方三次: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是的,我想清楚了。”公输梁某一日去给应星送材料时恰巧听见他的师兄站在百冶的私人锻造室里,说他其实应该去地衡司当一位主事,而非来工造司里和零件同行。他说他不喜欢画图纸,也不喜欢去打磨机括,更不喜欢锻造一件武器。
既然想清楚了就去做吧。
应星坐在那张做工简陋的木椅上,手中捏着蘸了墨的笔,稳稳当当地画出一条笔直的黑线,头也不抬地对那个弟子说,“我不知道你们长生种会花去多少时间来发现自己的价值,但浪费时间一定是可耻的。”
人至中年的百冶早早地有了一头似雪的白发,平日里只是用鎏金的木簪松松垮垮地挽起一缕。他不像仙舟民那样拥有数百年的寿命在工造司内不算什么秘密,比起这微不足道的天才的小缺憾,仙舟的工匠更在乎他的天赋。据说应星在年幼时便被朱明仙舟那位最长寿的烛渊将军怀炎收作弟子,传授他锻造的技艺,后随着商船来到罗浮。
但是现在,总是对自己的作品严格到苛刻地步的匠人盯着稿纸发了一天的呆,最后只在纸面上留下几朵形状概括的花。
公输梁问过应星,那画的是什么。他知道师父是外冷内热的类型,平日里不太说话,想法却不会比健谈的自己平淡太多。不过应星并未多说什么,而自那天以后,公输梁就再没看见过那张未完成的设计图,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玉。
应星用工具抚去残余的粉末与碎屑,与浮羊奶色彩无异的白玉被握在手心,其中一端早已雕出栩栩如生的五瓣花朵。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头脑一热地去画设计图,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只剩下印在侧脸上触感柔软的轻吻,还有初见时惊鸿一瞥的少女朦胧的影子。第二次的脑子一热是他向商会的友人打听从方壶开采的一种白玉籽料,问对方能不能带点来罗浮。友人问他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去琢玉,难道是想念朱明,想念怀炎将军?他沉默片刻,最终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
和那个姑娘约定有一日前来工造司属于私心。那批家具由百冶亲自来打造,无论是作为对挚友乔迁新居的贺礼还是出于一些不足以为旁人所知的小心思,验货只是一个再简陋不过的借口。徒弟公输在听师父说景家小姐要来工造司看定做的那批家具时,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瞄向表面上依旧神情自若的应星:
师父,您那玉饰是要送给景家小姐的?
“……有这么明显?”
只要把景家小姐和那五瓣的花联系起来,明白这事就像您看机关构造一样简单——公输没敢直接这么和他的师父说,仅用他那道尽了千言万语的目光注视应星。他不敢问师父,追求女孩子一上来就想着送首饰是不是步子迈得大了点,也不敢问师父神策将军是否清楚挚友打算对自己的妹妹下手。
随着两人约定的时间来临,公输看见他那生活有些不拘小节的师父把当作半个家在住的宿舍仔细打扫了一番,收拾好那些掉在地上和桌面上的工具。他已经不想再去担心师父这样做会不会唐突人家姑娘,他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像师父这么干脆地送上门,景家会不会答应一桩倒插门的亲事。
这倒也不是对工造司的门面担当和顶头上司有什么不必要的忧虑。他只是觉得,他那单身了不知道多少年但一定等于自己年龄的师父有朝一日石头开花,大概率是要来一段轰轰烈烈炽热如炉膛的爱情,让一个锯嘴葫芦去满嘴甜言蜜语哄姑娘家高兴实在强人所难。
结果公输梁看见他尊敬的师父,天才的匠人,工造司的领袖百冶阁下,把那根白玉簪子收进一个抽屉用一把机关巧锁藏了起来。
“……”
他错了。他应该担心的不是师父能不能成功击败大舅子入赘景家,而是师父有生之年到底能不能开这个口。
被护卫一路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