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九)
林晚亭拖着行李,和周邮臣二人连包都没时间放下便直达厂址。望门的老大爷一早得了通知,他们的车畅行无阻,才停下车,刘经理就迎出来,带他们一路参观车间和流水线。先进的机器设备令林晚亭大开眼界,她对于产品的认知大都局限于产成品,对在产品的产出好奇不已。
待看到流水线工人坐在工位上,保持着高度一致的动作一刻不停歇地进行着枯燥的生产时,她又若有所思。刘经理在前头领路,周邮臣注意到她的沉默,沉吟着问她,“怎么?觉得他们可怜?”
林晚亭一愣,她有一瞬间确实为这样枯燥烦闷的生活自然地心生怜意,这样的怜意不针对具体的某一个人,更像是对某一种生活,她道,“自食其力有什么可怜的。”
周邮臣哼笑出声,“林小姐的觉悟比我当年高。”
林晚亭莫名,抬眼看他。
周邮臣若有所思地望着周遭,眼神却又像望向了不知名之处。他自幼出身富足,人又聪慧,从小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不为过,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挫折也不过是家里老爷子对他职业规划的干涉,后来很快也被他用自己的实力争取得了主动权。他从小受到的所有精英教育告诉他,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里努力就可以取得成功,如此优绩主义的浸入让他傲慢而不自知。
直到后来他真切地踏上这片土地,了解到更多的人真实的生活状态,他们或混沌或清醒,挣扎着在生活的泥泞里翻滚。他才知道他的起点已经是太多人终其一生都触摸不到的终点,他深感愧怍,那一瞬间他差点落下泪来,才知从前的傲慢。
周邮臣道,“有时悲悯也是一种亵渎。”
林晚亭正观摩着引进的这一款机器设备,听到这句话她抬头,有一瞬间的震撼。她好像明白他在讲什么,世人皆苦,又有谁有资格如神佛一般高高在上地点评他人的生活。
她不能,他也不能。
他们都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平等和众生一样,没有这样傲慢的资格。
机器的嗡鸣声轰隆轰隆地响着,恰如那时的战火,昏暗的灯光下,他的侧脸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已快被遗忘的久远的记忆。这两个人隔着前世今生就快要重叠起来,她一阵恍惚,脚步踉跄,手腕上被一阵施力,他放大的皱眉的神情就在她眼前,她见他睥睨着她。
仿佛在看一个笨蛋。
林晚亭才发现若是刚才再不止步,怕是要和机器迎头撞上。
讥诮的声音响起,只是能感觉到他的克制,“再往前是想也变成一根支架吗?”
他很快将手放开,拿眼上下扫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厂里的安全防护做得很到位,怎么也卷不到里头去,形容得这么可怖也不怕晚上做噩梦。
林晚亭对着他的背影暗撇了撇嘴,抬步跟上。
参观完毕,刘经理力邀他们一起照一个合影,他拉着一个身着工装的小姑娘帮几个人一同拍个合照。林晚亭知道这是想对上面有个交代,也想能有一些东西可以报道,都是完成工作,她无可无不可。
倒是周邮臣举止间有些不自然,他扭头看向一旁,浑身都显得别扭。
林晚亭看得好笑,将正中的位置让给周邮臣和刘经理,在一角站住,等小姑娘按快门,卡擦一声,时光被定格。
她正要松动,刘经理又亲自拿起相机,笑着道,“周总,林小姐,我再帮您二位合个影,难得来宁城一趟,就当做个纪念,两位放心,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摄影拿过奖,准保你们满意。”
情况有些不对,林晚亭不知刘经理在闹哪一出,没瞧见我们的周总眉头皱得比马里亚海沟还要深了吗,他分明极不愿意,但不知为何在场的人像是都看不出来。
也不知是该感慨是这位周总太会装,还是在场的太没有眼色。她瞧得又好笑又无奈,正要开口阻止。周邮臣已应道,“嗯,那就麻烦刘经理了。”
林晚亭眨了几下眼,被小姑娘簇拥着站到正中央,刘经理在大前方,眼睛挨着取景框,左瞧瞧右瞧瞧,像是有些不满意,他大胆指挥道,“周总,您再往林小姐这边靠一靠。”
顿了一下,又指挥道,“林小姐,笑一笑,欸,对,笑得开心一点。”
林晚亭太无奈了,她这些天见惯了人精,不知怎么就遇到了这样一位独特的,一时间甭说笑,直想深叹口气。她微扯开嘴角,等快门按下,听周邮臣微侧过头来,用气声取笑道,“林小姐,让你笑一下呢。”
一束刺眼的强光一闪,闪光灯亮起,快门落下,定格在此时此刻。
小姑娘蹦跶着跑到办公楼里去打印,不多时便拿着两张彩印照片下来,林晚亭低头,见照片上二人立在工厂前,后头是几级台阶,两旁树木林立,落叶纷飞,周邮臣侧头,面上带着自然的笑意看她,神色里竟有几分奇怪的温柔。
她觉有些毛骨悚然,只当是自己眼花,随手将照片扔进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