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
放到身前。
屋檐上的鸟儿唤了一声,燕峦找到较为自然的仪态,终于恢复昨日南山上的从容优雅:“昨日不题,是因来不及。今日不题,是因某以为殿下要这画,不敢多此一举。”
明潇莞尔,她的笑意素来清浅短暂,极难捕捉,燕峦又恰巧不敢抬眼望她,遗憾地错过了这抹笑。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画:“金素,去取笔墨来。”
远远站着侍奉茶水的金素闻言,很快取来笔墨砚台,请燕峦题字。
明潇没有坐轮椅,而是坐在柔软的蒲团垫上,身侧摆着一张矮桌。雨后凉爽,她于屋檐的庇护下欣赏庭院中的景色,悠闲自在。
她指着矮桌,道:“燕公子就在这儿写。金素,你来帮燕公子磨墨。”
“某自己磨便好,不敢劳烦殿下身边的人。”燕峦出言拒绝时,指尖已抚住温凉的砚台。砚台底色黝黑,肌理纹路犹如繁星点点,是块难得的宝砚。
金素进退两难。
燥热拉长了时间的流逝,长公主虽怀病骨,眸中却含千万炬火,奕奕有神,在她审视般的凝望下,燕峦感觉自己犹如被剥衣削骨,方方寸寸皆由人看了个干净。
“好罢,”明潇暂且放过他,“随你。”
燕峦如释重负,他跪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磨起墨。
很快,墨汁便洇开,燕峦提笔取墨。长公主的视线还眷顾着他,他无意察觉,小指无意染上水渍。
一眨眼的时间,水渍干涸七成,残存着点点潮湿。
燕峦小指的皮肤紧紧绷着,风起了,掠过他紧绷的手,像有另一截柔若无骨的指节,抟起他的皮肉,扰乱他的心神。
伴随着微风,一股幽香扑面而来。燕峦本能地吸气,继而意识到这股香气不属于薄荷草,而是一种混合着多种原料的安神香,檀香、桂花、白芷……
“不要闹,乖。”
什么?
燕峦握笔的手停滞住,他听见长公主突如其来的一声轻责。他五脏六腑瞬间拧至一处,他闹什么了?他不是正专心致志地写着字吗?他的字写得不好?可是无论怎么看,这几个字都能称作力透纸背。
……莫非是他不该嗅到这香气?他离长公主太近了,令她感到冒犯吗?
还有那个亲昵又无奈的“乖”字……
他挺拔的身躯稍微曲起,头颅伏低,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力求尽快写完。此处是靖阳长公主府,非他该来的地方,亦非该久留的地方。
坐在他对面的明潇赏来一道视线,刚巧落在他绯色的耳根处。明潇满头雾水,这人稀奇古怪,既敢私上南山写生,又在她的府邸莫名其妙红脸——雨后凉爽,何至于热红了脸?
“燕公子,你嫌热?”她困惑不解。
“不是,不是。”燕峦仍旧埋着头,只顾纸上徐徐洇开的墨势如何行走,“马上就能写完。”
明潇胸中堵着郁气,她轻抚狸花猫的脑袋,匪夷所思盯着趴在矮桌上写字的年轻人。倏尔,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抬起头来。”
冰凉的嗓音化开盛夏的暑气,燕峦顿了顿,暂且放下笔,颈项徐徐抬起。
长公主怀里抱着一只狸花猫。
绯色自雪白的脖颈蔓延耳根,燕峦惊窘交加。如今紧绷的不止是手指,更有他胸口处的皮肉,和根根肋骨下艳红的心脏。
他已丢了沉静的心情,胸腔化作一口煮沸的锅,烟雾缭绕、热汤翻涌。雪色肌肤间的红,彻彻底底出卖了他,饶他面上沉静不迫,也遮掩不了他的情绪。
明潇望着燕峦的姿容身段,犹如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不知他哭的时候是什么样?会咬着殷红的唇望她吗?会傲气地仰首,不让泪水颗颗滑落吗?
谢恣从未当着她的面哭,谢恣落泪又是什么样?
“燕公子。”
在燕峦最为心神不宁时,明潇淡淡开口,她提刀割弦,割破了燕峦拘谨严密的防备。
“狸奴调皮,我教训的是它,而非是你。”明潇不疾不徐,一字一顿,“但凡你抬眸瞧我一眼,便知真相——既如此,你为何不看着我?”
燕峦不急于继续动笔,他挺身跪坐,手掌握拳置于膝盖。他迟疑地抬了下眸子,正对上明潇多情的桃花眼,霎时心乱如麻:“殿下……”
“嗯?”明潇静候他将话说完。
狸花猫唤了两声,小小的脑袋贴着明潇的脸,侧眼打量燕峦。燕峦口中发苦,微声说道:“我很快便写完。”
明潇顿了顿,不满意这个答案:“没有旁的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