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
七日后,书院休沐。
燕峦起得甚早,在庭院里小坐片刻,瞅着天发愣。他坚持备考科举只为有个盼头,好让自己努力活到秋闱,甚至是来年春闱。
心里有了盼头,日子总能好过一些。
如母亲生前所说,他做什么事都不行,做什么都指望不上,他学医的天赋不足以让母亲骄傲或和蔼——靖阳长公主的那两句夸赞因此才久久萦绕,它如此珍贵,他一旦想起,心底便喜悦得冒蜜。
制香需经九道工序,仅七日时间,只够制出半盒。他自认用了十成十的诚心调制,若长公主不喜,他还可以再……
燕峦一顿,需用香料的人还未点评,他竟已想着再制,属实荒唐。
长公一时兴起,乱投了一个制香郎而已。若他无能,她大可再找,轮不到他继续效劳。
等他交付香料和岑娘子遗作,往后就不会再与长公主有所交集。
便这样想着,燕峦从香盒里取出一根线香点燃。
沉香、桂花、楠木、石菖蒲,幽微香气徐徐蔓延,多一味嫌太重,少一味则功效不足。
待线香燃尽三成,他扭身去对镜整理仪容,携上岑娘子遗作,打算出门……薄荷草便不熏了,殿下好像很厌恶这味道。
右手搭上门闸的瞬间,门外响起马驹的嘶鸣,燕峦不解地敞开道门缝,随后就瞧见一位发髻高束的妇人下了马,两人四目相对。
燕峦将门完全敞开,淡淡唤道:“姨母。”
他的姨母燕长华孤身出门,上前拍了拍侄儿①的肩头:“衔云,要往何处去?”
音方落,燕峦怀中的香盒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继而嗅到屋中残存的香气,为此生出许多怅惘:“你调了香吗?”
“是,赠予友人。”燕峦虽说着话,却也严严实实堵在门口,没有半分请燕长华进屋的意思,“姨母,我要出门了。”
燕长华懂得侄儿赶客的心思,不过,她因尚在惆怅之中,懒得理会:“你不请姨母进屋一叙?”
与世上唯一的亲人,燕峦实在算不上有多么亲厚。
燕长华离家出走的那年,燕峦只有三岁,孩童三岁前的记忆几乎全是空白。而他进京寻亲的时候,也只不过十四岁。他在姨母家住得浑身不自在,短短几个月,便用自己手中的银钱搬到了春平坊。
“姨母,”燕峦推出怀中的香盒,解释道,“我正要出门。”
燕长华仿佛没听见这解释,自顾自说道:“你娘制得一手好香,她的男儿自然也该精于此道。”
怕她再说下去就要落泪,念及她是长辈,燕峦阖眸叹气,唯有将人请进屋:“姨母请进罢。”
燕长华咬着牙,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向燕峦寻求太多情感回馈。如果她不负气离家,姐姐就不会孤身苦苦支撑,更不会鬼迷心窍,丢了性命,为全族招来灾祸。
她想做的弥补,燕峦几乎全部拒绝。她给出去的关爱,燕峦尽数还回来。
燕峦倒来一杯茶,直接问道:“姨母怎么了,有要事?”
燕长华望进他深邃的瞳孔,里面果真没有任何温度。她咽咽口水,假假地笑问:“离秋闱不远,你准备得如何了?”
“姨母不必担心。”燕峦扯着唇角,“我需要去赴约,您有事就直说罢。”
燕长华深知再多的弯弯绕绕只能是徒劳,低声道:“慧娘生辰,你这个做表兄的,不去一趟吗?”
“我当然会去。”燕峦平心静气。
这一次,燕长华沉默了片刻,心底直直发虚:“如今你在世上唯我一个长辈,我不得不多为你操心。明年你也要满二十,婚事还没有着落罢?”
燕峦狐疑地瞥了姨母一眼,看来,姨母这是想为他和表妹牵条红线。燕长华能看上他,大抵是因对他知根知底,将来不怕他亏待自己的女儿。
“我哪里配得上表妹?”
这是反驳的话,也是燕峦的真心话。家族覆灭后,他再无出身可言,如今暂无功名加身,拿什么去配姻缘?再者,他也不愿稀里糊涂地结一门亲事。
“你哪里配不上?”燕长华已有些急躁,忙不迭抓住燕峦的手腕,欲与他大谈一场。
燕峦却云淡风轻抽回自己的手,依旧静静望着燕长华。
他如此一动,燕长华竟急得红了脸,高声说道:“你模样生得好,又能著文章,品行还端正,哪里配不上慧娘!”
再拖下去,便要耽误与长公主相约的时辰。燕峦抿唇,轻声细语:“表妹值得配世上最好的郎君,我卑微无能,既不能做她的倚仗,也无法给她承诺。”
“燕峦!”燕长华自幼骄生惯养,脾气早定了性,否则也不会负气离家。她猛然一拍桌案,杯中茶水飞溅,泼出透明水渍:“她也是你的妹妹,你的血亲!”
燕峦眼前赫然出现一副血淋淋的画面,无数的尸首,流成河的血液。
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