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尘(三)
又半月光阴过去,明潇仍离不开床榻,她闭门不出,大部分时间,都靠在床上静思,一坐便是一整日。
长乐殿的宫人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缄默的长公主,皆提心吊胆、又急又怕。
供应从未缺过,甚至比从前更为周到妥帖,只不过长乐殿的主人明潇不许任何人前来探望。
她没再见过皇帝,亦不用提精神失常的孟简。
至于谢恣的消息,今日才传进耳中。
夜间暴雨,水涨叶浮。
宫门即将落锁,明潇毫无睡意。她的床榻置在窗边,一抬眸,便能望见水潭里飘浮的落叶。
“殿下,”侍女推门进屋,愁眉不展,“小人听闻谢小公子出了点儿事。不知怎的,他被谢老将军打坏了身子,好久不能下地……”
明潇握着药勺的手动了动,瓷勺与瓷碗装出清脆的响动,点点浮光,飘在褐色的汤药上。
她凝眸,惆怅顿生。
忽闻一阵嘈杂乐声,她烦躁地轻啧,骂人的心思徒增。
一团红色衣袖攀上窗框,继而出现一颗高束马尾的脑袋,谢恣携着眼下的两抹乌青,剑目星眉,笑容灿烂而炫目:“殿下!”
倾盆暴雨毫不留情地淋透了他,这般狼狈,他却拥有无限生机,全然不似被父亲毒打过一顿。
惊诧蔓延开来,明潇板住脸,冷冷盯着来客。
谢恣遭了当头一棒,笑不出来:“刚一能走路我就来看你了。长乐殿的口风好紧,半点儿消息我都探不到。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所以就亲自来瞧!”
他怀中抱着一副直颈琵琶,做工精致,通身崭新。
明潇擅琵琶,与她相熟者人尽皆知。
不及她做出反应,谢恣已满怀期待地拨弄起来。他的弹奏软绵无力,正是原生指甲未长好,又未佩戴假指甲的缘故。
他的天赋与双手,都不允许他弹出什么动人乐曲,只两三节过去,明潇的脸色已黑得如同夜色。
再迟钝的人,也该读出长公主的愤怒了。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儿,我闲在家时特意找人学的。”谢恣趴在窗台上,他故意弯腰躬身,抬着眼皮去瞧长公主,小狗一般可怜巴巴。
雨水顺着鬓角滑落,他胡乱摸了两把脸,软声问道:“我是不是,适得其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你和我说两句罢……”
他是明潇的救命恩人,谢礼,明潇早命人送至谢府,而面对恩人该有的好脸色,此时此刻的她,根本摆不出来。
谢恣虽忐忑,仍壮着胆子细问:“殿下,你喜欢听什么曲子?我去学来弹给你听啊。”
这样浓厚的夜,与这样热烈的雨,他冒雨而来,只为给她弹不堪入耳的琵琶曲?
眸光颤动,明潇的视线落上谢恣的手指,神色忽变。
“哦、哦,这个……”双手的绷带早就已经拆去,只是那些剥落碎裂的指甲尚未长出来,甲床透着苍白的肉色。
谢恣本想着瞒天过海,没想到瞒不过殿下的火眼金睛,赶紧撒谎道:“我不小心被门挤到手,好痛好痛。”
痛就对了,活该。
明潇面硬心软,她随手捞起一枚白瓷瓶,朝谢恣怀中砸去。
紧接着,一方手帕也被扔了出来。
她的神色冰冷如旧,毫无破绽。短短半个月时间,她已经学会如何藏匿情绪,运用得相当熟练,堪称天赋异禀。
借室内柔和的灯光,谢恣看清白瓷瓶上的小字,原来是止痛的良药。心口暖烘烘的,他捧着白瓷瓶傻笑道:“殿下也用这药吗?”
刚问完话,他的心脏便蓦然刺痛了一下。
谢恣来时谨慎妥帖,偷溜出府的时候没人发现他,翻长乐殿院墙也静静悄悄,偏生到了明潇跟前,竟失了分寸,令殿下想起伤心事。
既用药,必然因痛之故。
“我给你寻个好医官!我在战场上断了胳膊,也是她治的!可靠,靠谱!”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谢恣急不可耐道安慰着,汗珠滑坠。
明潇不置可否,慢慢别过脑袋,不再看窗外慌乱的年轻人。
萦绕在胸口的火愈发强烈汹涌,谢恣立在屋檐下,灯火映亮他漆黑明亮的双眼,与一桩绮丽的心事。
什么琵琶啊指甲啊,都是九霄云外的事,他瞧着锦被下的那双腿,眼眶蓦然变得通红,脑袋也愈垂愈低。
明潇轻蹙黛眉,从前她不晓得谢小将军也会哭。
她与谢恣青梅竹马十几载,看他因调皮挨过打,亦见证过他一头栽下马,那样多的皮肉之苦他都笑着承受,竟在今晚哭得不能自已。
有什么好哭的?她又没有死。
她只是站不起来而已,只是发现母亲与兄长的秘密而已,只是失去李嬷嬷和小满……而已。
一声极微弱的啜泣,自明潇喉咙深处渗出,她料想谢恣定然听见了这声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