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
殷离不知道鹤仪是通过何种渠道知晓皇城司缉拿阉党薛绍钟这一讯息,那信里头只道要赶在薛府被抄检之前,取薛绍钟和杨婉云性命。
她将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殷离要做的,就是确保火越烧越旺,让那两人死在火海之中,她不知道江兰的尸体就在鹤仪交代的那口井中,这样看来,鹤仪要以这样报复性的方式让江兰的尸体公之于众。
她在信里头道,恨不能亲手将这二人千刀万剐。
此时在趋弛着远离薛府的马车中,殷离心内还有惴惴。
她记着杨夫人的惨叫声,薛绍钟在烈火中变形的躯干,还有那无辜的护院,被一刀斩下的头颅,这些画面鲜活又恐怖,在眼前不断闪现,又闻见自己身上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一张面容瞬间惨白,额上渗了冷汗。
她都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她左耳后有血迹流下,点点滴在左肩上,人却恍然未觉,脑海里还留着方才王虎那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还对着她眨眼的神情。
此时却觉得耳后一阵温热,她回过神,沈冽坐在她左侧,执了巾帕,擦拭她耳后的血迹,伤口被碰得有些疼,她微皱了眉头。
沈冽小心翼翼擦拭,那一处打破了皮,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感受到她疼痛,语气或许放了轻柔,但在听者看来还是毫无温度:“你也知道疼?”
她面色苍白,双唇也没了血色:“你不该杀他。”
护院不是计划中要杀的人,他是无辜的。他不是汪权,不是薛绍钟,不是杨夫人,他只是个护院罢了,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沈冽手下力道加重,“殷离,你不要忘了,薛绍钟和杨婉云,同你无冤无仇,你都能下此狠手,所谓公道,不过是你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放了火,还要赶尽杀绝,你以为,我不现身,那护院就不会死了么?”
她抬起眼,那里头藏了复杂的情绪,沈冽垂眸,冷了声调:“你该承认,你没存留活口的心思。”
沈冽所言,皆触中她下怀,他说的太对,薛绍钟逃出火海时,有一息尚存,是她狠戾地要把火烧至人全身,那护院要与她厮打时,她下意识抽出了匕首,一刻都未犹豫便朝人刺去。
她口口声声嚷道要讨一个所谓的公道,其实在做的事情与沈冽,与汪权,与娄知县,与薛绍钟与杨夫人,本质上是相同的。
伤天害理,草菅人命,坏到骨子里头了。
她抬起眼,盯着沈冽,“是,他撞见我行凶时,我就下了杀心,薛绍钟也是,他已经看见了我的脸,我怎么能留他一条活路?”
这是她下意识的言语,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神,他却如坠九天寒窖,动作蓦然停滞,她那双眸子冷冰冰地望过来,恍然间是初见的那一夜,雪大如席,她在自己眼前哭着求饶,害怕地发抖,彼时的他站在她跟前,眉眼带笑:
“可你已经看见了我的脸,我怎么能留你一条活路呢?”
他此时莫名有一股无力感,命运轮转,他尝到了所犯恶业造下的恶果。
每到他以为这疮疤已痊愈能揭过,侥幸自己许有可能越过那一道天堑时,她便将这疮疤又生生揭开,时时刻刻,不厌其烦,报复性地张旗宣告他所造下的孽。
最无力还不在于此,他方才发现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不是她所受的皮肉之痛,不是言语上的凌|辱,而是在他的欺压下变形而扭曲的心境,是她领悟到的所谓公道,是以暴制暴,以恶制恶。
他二人简直似两只带刺的野兽,龇牙嘶吼地久了,他的世仇,她的家恨,被彼此不惮其繁地翻阅回溯,简直糟糕透顶又百无聊赖,然而他们太相似了,野蛮生长着的两个人,相似到即便是惩罚对方,自己也会感到可怜与可悲。
像烂在口中深深扎根的坏牙,疼痛始终存在着。
他手上用了力道,言语也带了些狠:“殷离,你当真是属狗的。”
把每个踹自己一脚的人深深记挂着,一找到机会便扑上前撕咬,小心眼地还要在言语交锋间阴恻恻地内涵,提醒人她记忆力好的很,这事儿没法翻篇。
她被那力道□□地皱了眉,也恨恨说道:“总有一天……要咬死你这豺狼。”
他看见那低垂的睫,一边的眉毛被烫蜷了一块,心就软下来,手下也轻柔起来,此时两人距离太近,她能感受到眼前人的鼻息,若是气息有形态,此时定是缠绵悱恻地纠缠在一起。
她平静地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薛府?”
沈冽见着她后颈尽是沾上的血迹,持着巾帕去擦,徐徐说道:“如果是我,就会把信烧毁。” 那血渍干涸在她颈间,雪白的颈被染成桃粉色。
是鹤仪寄来的信件,她分明已收好,还是被沈冽见着了么?
她的睫在轻颤:“你未经允许,入女儿家闺房,私看信件,算什么君子。”
他声音发冷:“那好,我现在问你,可否入闺室一睹,借信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