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
第二日起时,风雪尤烈,厦檐下的惊鸟铃在寒风的撕扯下叮铃作响。
既已殿见太子,应即刻启程回建州,然而天正熹微,来迎的却是天子近侍张鸿。
宝儿又被拦下,殷离随着张鸿踏着落了一地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宫道,朱红色的宫墙映着这白雪,尤为刺目。
张鸿侧目,看了她一眼,见着此人身着青白官袍,比起往日里明艳的眉眼,还多了几分不可逾近的清贵气质,似是高山融雪,触之生寒。
他眯了眸子,这就是太子殿下几年来牵肠挂肚的女子。
文成宫内燃着极浓烈的香,梅子青鸭炉袅袅一缕青白烟,水沉与龙脑,勾出一点雪梅的幽深回味,福禄寿围屏前,端坐着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待殷离入内后,他的声音似投石入古井,沉闷的一声响:“张鸿,你且退下。”
张鸿一掀眼帘,见皇帝沉静的面色,才福身应是,趋步离开。
眼前的帝王,一双眼蒙了厚厚的眼翳,周遭的事物都溶在了这一片灰白中,寻常时候,张鸿都随身侍候,可如今却叫这帮他分辨万物的眼睛退下,这便意味着,这之后的言谈非是他一小小内侍能听得。
待张鸿步下,苍老的帝王望向她,殷离心内发紧——才是几年的光景,官家竟已衰老至此种境地了!
他两鬓衰白,往日里尚且矍铄的眼也似失了光芒,灰蒙蒙的,纹路钻孔入缝,占满整张面容,拖拽着肌理向下撕扯。
殷离跪伏在地,沉了声线,“臣岭南建州知州许端见过陛下。”
赵宇挥手,示意人起身,虽面容显衰,音色还铿锵,“许知州为岭南地方百姓官,应于吏部磨勘,昨夜却夜入东宫,亲自殿见,可见太子他极为赏识你。”
赵宇虽已衰弱,身上却自有一股帝王威压,沉重地另人透不过气,殷离压低了音色,“殿下愿亲自殿见,是臣之幸。”
赵宇停顿半晌,徐徐道,“太子扫榻相迎,拱手以请,要你许知州入东朝助他之力……太子与许知州,未曾见过面,却一见如故,可及管鲍之交了。”
殷离沉下心绪,“臣昨夜至雍州,无下榻之处,太子召远入宫,供以休憩,远得太子深厚赏识,心内惶恐。”
她头皮发紧,蓦然觉得眼前的帝王在查探她,又或者说,在打探她与赵烨的关系?
又听赵宇低声道:“许知州,你是个聪明的,你也当知晓,自古忠士与党恶之徒萃聚朝中,你如今既为官身,深涉官场,则无自为主张、独善其身之理,是要随从权奸,还是辅正社稷,全在你一念之间。”
殷离讶异地抬起眼看他,便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心内咯噔。
赵宇的眼睛,分明已难以视物,却还是装模作样地瞧了她良久,若非沈冽告知她官家双目已瞽,她恐怕要被这极具威慑的眼神吓退,她听见自己从发干的喉咙中挤出声音:“臣忠于大宋,忠于陛下,太子殿下为国之储君,臣亦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赵宇闻言,沉寂片刻,徐徐道:“之佑说得不错,你是个伶俐人。”
殷离额上出了冷汗,便听见这衰老的帝王轻笑一声,“许知州,你要高升了。”
“今任你为礼会使,即日起护送公主行往乌孙,敦睦邦交,远迩相安,全在你一人身上。”他闭上眼睛,气定神闲,“你是从岭南出来的地方官,论资质,论才干,如何也担不起如此重任。只是太子赏识你,长乐又点名你亲送,朕也姑且信你一回。”
他远远地望向她,却又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人,“除却和亲之任外,你还有一件重任。”
……
殷离行臣礼,头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赵宇的一声退下后,才从这憋闷的文成宫缓步而出。
赵宇见着远处那渺渺茫茫的人影,他一身青衣,如青竹茂立,恍然与记忆中的那一抹青衣身影重叠。
他终究是负了图南太多。
殷离步出文成宫,便见远处一道火红的身影,坐于辇上从石雕御路上徐徐而来,那人着了暗绛红交领大袖,腰间红白相间大带,戴芙蓉冠,相比起方才衰态尽显的帝王,这位长主的模样倒极为精神,眼底的几道纹路也遮掩不住她身上的光华。
赵姬示意停于此地,自上而下打量着她,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腕骨上的红珊瑚镯子,恍然间竟似初识,她也坐于步辇之上,那不知所措的小丫低伏于地,姿态卑微。
可如今,这小雀儿竟也丰满了羽翼,直飞入春台之上,她一身青衣站于丹墀,风过拂起她衣角,吹乱人鬓发,她面色淡然,对着自己,缓缓行礼。
“臣岭南建州知州许端见过长帝姬。”
这姿态未免有几分似庄图南了。
刺眼得很。
她示意人起身,冷笑道,“许知县……啊,已不是知县了,许知州,许大人啊,当真是一步登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功绩,恐怕往后是福泽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