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
殷离心头一震,这四处什么也没有,风沙将一切都侵蚀包裹,十八年后仅留下隐隐约约隆起的残垣,沈冽的身影,孤独又萧索,她想到他背上那些层层叠叠,繁复又狰狞的红疤,有些难过。
陶婉公主尚有庙宇供奉,关内侯英名千古流传,沈家人的府邸却隐在将军府中,埋葬在这一片风沙之下,连坟茔也没有。
沈冽的声音传来,在这空旷的大漠上,似是风再用力一点,就会将这声音撞散了,“凉州是我自小生养大的地方,那时的关内侯还名不经传,我父亲就已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了。”
他走下丘坡,往沙窝背风处行,一面轻声道:“父亲自汉南平乱有功后,被先帝除授为骠骑将军,经年驻守函谷关,我母亲产下我之后便患了妇科恶症,挣扎了几日终于过了身——”
燧石点了火,他燃一点纸,丢入竹篾筐儿里,火光在那双墨色瞳中悦动,带的这张素日里冷峻的面孔多了几分柔和:“父亲或许是早有先见之明的,将我安置在西北,而不是缃阳,毕竟,在他犯谋逆之罪后,缃阳的沈氏无一幸免。”
“你看到的这座被烧毁的戍堡,是我与叔父一家的安乐乡,在这里有叔父与二婶,还有我一个同堂兄弟沈翊,沈翊比我大了一旬,”似是回忆起有趣的画面,他勾起一点笑,“我俩个骑马、射箭、抛套索,听乌孙的香料商人弹龙首,冒着雨黄沙去漠北看蛮子们的乃日,趁喇嘛入睡时偷走他们的沙弥服。”
殷离接过纸张,在越燃越大的火光中,付之一炬,他的音色又逐渐冷起来,“可一切都变了,函谷关被据,关内侯被齐人俘虏,我父亲犯了通敌罪,官家虢夺沈家兵权,下了最后的死令——沈氏全族当诛!”
殷离停顿下动作,他注视着那团火,恍然间回到了十八年前,烈焰张天,焮天铄地,耳边不知是自己还是沈府诸人的哭喊声。
为何偏偏独留他一个?干脆火烧罄尽,累叠重架地化为焦炭黑骨。
竹篾筐在纸张的燃烧中变形,逐渐被扭曲成畸形的形状,指尖却触到一点冰凉,腰侧一只臂搂过来,他侧头,触到她软嫩的发,她低声道,“还好你留下了……”
火光照得人双眼刺痛。
幸好他得以生还,幸好被庄图南所救,幸好再遇见一个她。
心内的柔软几乎要溢出来。
二人相偎半晌,在这辽阔的大漠中就似两颗砂,渺小却不孤独。
起身时,沈冽袖出一个青瓷圆罐儿,修长的指节托着罐子,音色低沉,“这是师父的骨函。”
殷离一愣,耳边恍然风沙呼啸,爹爹的言语缠着风送入她耳边:
“若有一天,爹爹不久于人世,爹爹想,齑粉成灰,化在这西北的土地里。”
她勉强地挤出一点笑,“是了,祖父身逝在西北,他也要化在这儿的风沙里。”
沈冽沉默,半晌后垂下眼,清冷的月色下,漠上一阵风慈悲地吹来,瓷罐倒悬,轻纱便随风漂泊而起,殷离急着用指尖去撩,如何追得过风,那轻纱灵巧又轻盈,往远方去了。
他用温热的手抚去她面上细细密密的泪珠。
她难受起来,方才还是安慰人的模样,此时不争气地哽咽,“他早就想好了,准备好了去赴死。”
“他怎就那样狠心,丢弃我两次……”
他与庄图南相依十来载,不苟言笑的两个人,理智又冷静地互相慰藉,双方的存在都成为了习惯,生活将那些父子情感揉进彼此的习惯与默契,疼痛与悲伤都是隐忍不发的,眼前的姑娘抽抽噎噎,仁慈地将他的难言之痛抒发出来,他笑笑,“哭得这么难看,师父见了要笑话。”
这似曾相识的言语惹得她哭中带了点狼狈的笑,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她抿着嘴,吸吸鼻子,“没人可以说我难看。”
沈冽笑一声,环抱住人,“是,”
“阿离最好看。”
打马回程的路上,她环得人更紧,似是下一秒人会松脱了去的一般,沈冽察觉到她的依赖,安慰地蹭了蹭她的额。
*
回到将军府时,却见坞堡内灯火通明,几十个府内族人乌泱泱挤在前方,见堡门首有人打马而来,都睃着一双眼来瞧。
沈冽下马,下意识侧身去抱人,转瞬殷离便踩着马镫跳下,王荣远远地见了是沈冽与许知州,倒是一愣,冯莺顺着他视线望进去,便见熟悉的高大人影身后,一人裹着灰白猞猁狲大氅,掩着半张脸,鬓发散乱,几缕乌云委肩,分明是那许知州许致远,此时在烛火的映照下,一张脸雌雄难辨。
王荣先迎上人:“你可回了,还该是你沈将军的内帏之事。”他凑近沈冽耳边,瞥了一眼殷离,压低了声音:“你怎和这腰间无力的虾鳝在一块儿,俩个从何处回来?”
沈冽却不回答,看着闹热的一帮人,伴着几声琐碎的“奸细”,他皱眉,“发生了何事?”
王荣看向人堆中,恰逢几个家丁押上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