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本以为第二日便要携陶婉的骨殖入长春行宫觐见赵姬，却不料一早又是陆云亭携着一二官僚来访，“长主道许会使日来奔劳，正值春景融和，不若招游金陵，开畅胸怀，以解劳顿之累。”

他徐徐看向沈冽，“至于世侄，还请留步。”

驱车的路上，便见对应而设的钟楼与鼓楼，正是这石城居中地界，砖石城台，重檐斗拱，三道券门吞吐着如鱼的行人，恰到时辰，便听见沉闷的击鼓声，清人耳目的钟击随后而至。

陆云亭带人来游的正是至为繁华的石城，昨日才在车上匆匆一瞥，今朝有了闲裕细瞧，便见这石城虽街巷错落，却极为井然有序。

显然日头尚早，街市上却处处是人，除却贩夫走卒，还有锦绣罗衣的行商，仕人才子，官宦老爷，几个口音艰涩的，显然是岭南客商，戴着白色尖帽的乌孙人，及红白脸，绿油油眼的西域人。

殷离也是个官场中人，见至此中外人芜杂的场面，不禁问出声，“这些人是客商还是当地人氏？都在此间居留么？”

陆云亭面上笑笑，颇带了些傲色，“恰如许会使所见，这些异乡人如今皆在我金陵添置房舍，安顿家宅。多是自徽地及淮北而来的贸易徙民，前些年头，西北及关北连年不顺，也有许多流民远徙而来，至多的还该是州县境线的军爷，自各地卫戍之军归于禁军，那些被摒除队列的皆往金陵来，作起引车卖浆的生活了……自然，还有你们岭南的富户，被黄巾赶散来了。这甘棠街在十年前是条可容九轨的大道，可如今——”

他指向眼前细细密密的一条小道，“邸店铺户林立，民居甚密，许会使见着的，这城居少有驭马，非是衙门禁令，而是如此窄道，也容不得高头大马来行。”

殷离的疑问却不在此处，“这样多的移民，倒不怕引起民乱么？是如何安顿的？”

陆云亭正色道，“那是二十年前的光景了，北地的流民，岭南的富户，还有那些走街过巷的军爷，确让陆公费了几番周折。”

岭南也极少有人驭马，多数驾的是骡车，可岭南显然与金陵不同，家中可置买得起马匹的，多是些乡宦行商，此地却是因人户过密，无从下马。

陆云亭继续道，“那时节金陵也非善地，剽劫纵横、盗匪独霸，百姓居所皆被盲流奸匪强占，更不必说僧寮尼舍，这样的民乱，让金陵耗损许多元气。”

一般而言，若是流民所引起的民乱，府衙则会竭力抚恤，若回原籍，则勾免劳役，若是要做那铁血手腕的知府官，则严下禁令，但有流民入境，上枷示众月余，小小流民不足为惧，必要时候刀刃相向，也不过是见些红。

可照如今的景象看来，陆修非但未将流民驱散，反尽收容下了。

见殷离起了兴味，陆云亭面上多几分自得之色，如数家珍，“许会使也知晓，金陵能有此造化，所仰仗的全在陆公一人，陆公时为驸马都尉，受先帝垂恩，领金陵知州，见这民乱，不作驱赶，却在仪门、阜门的北坊大造民居。”

她尚以为仍旧是那些老掉牙的慈善故事，心内猜测此法仅可解一时之渴，必维系不久，便听他又道，“这诸多民宿皆为陈氏所有，陆公倚侍陈家这首善巨富，兴造之用皆出于陈氏。流民既入北坊，这些铺面、披厦、房舍的住户皆要向陈氏缴纳房钞，只是自新帝登庸，才一应收为官有，自此，凡是充实入册的人户，皆需听役，坊民听命于总坊指挥，才将这些人安置下来。”

殷离忆起昨日看的座座牌坊，不禁奇怪，“昨日所过之处似都是功臣勋戚之宅。”

陆云亭笑道，“那是南坊，北坊如许会使所见，人烟稠密，四海之士福辏于此，南坊多是些勋戚士夫，亦是南京各六部衙门所在，百户为一铺，各字铺自有佥点火夫巡检，严防盗乱。”

当地土民与四海而来的流民也似这北坊、南坊一般，分界昭然，流民在此间止有住所，并无田地，自会寻经纪之法，这也造就了南京的商贾之业，然而她并不以为划出一块专供流民居所的领地便可高枕无忧了，“兴造民宿以供流民，那些乡宦土民也愿意么？”

陆云亭面上带笑，“自然是不愿的，这划出北坊的政令一出，闹得最凶的倒是金陵人氏，应对此境，陆公施行了新法。”

殷离视线扫去，陆云亭望向载着数只漕船与沙船的河面，悠悠说道，“金陵田畴，田制不立，不抑兼并，富者以资占田，贫者以力得酬。”

殷离惊讶，不抑兼并，这便意味着富庶之家可不受阻碍地占据数百顷腴田，雇觅汉，租佃农，富者日长，贫者日削，意味着永世不得翻身，永无出头之日。她在岭南那狭小之地，却也读过古圣贤文章，自古所持的皆是贫富皆有田，多者资少数的策论，可陆修显然在反其道而行。

只是视线所及，便见街道两廊下，估衣，糖坊，绸缎，七宝，皮货，铺户皆紧密密挨着，铺前所扎缚的彩门处心积虑地要侵出官道，那声声叫卖混着多地乡音，尽是外来人户，河面上载着那样多的商船，搭运着竹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