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
蓬莱外,登仙道,煌煌万里扶摇去。
霍满金在一片烟波浩渺中,望而却步。陈香扇坐在车舆内望向他的背影,“缘何停下?”
“丫头,只剩下十三里了。”霍满金怔怔望向仙山。陈香扇无解于他的话,霍满金却在她想要开口时跳下马车,可他并没有朝着脚下的路继续前进,而是来到了陈香扇半开的窗前停下。
陈香扇倚窗看着那张杀戮不休的脸,以及那双满是迷茫的眼,猜到了霍满金的意图。
她问:“霍满金,已然到了最后一步,你竟想逃了?”
他说:“我不是逃。”
霍满金矢口否认,“我和她之间,都是我的痴心妄想。陈韶只会因结识我这样卑劣的人,而让家族蒙羞。她一生清白,我不过是个烂到骨子的恶人。我不配以这样的身份,回到她的故乡。”
“在阴暗中索命的鬼,就不该贪恋阳光。”
后来,霍满金脚下的路尘土飞扬,在不算晴朗的天里,他的背影暗到模糊。陈香扇头一遭见他怯懦成这样,她下意识跃出车厢站在地上,“你爱她就足矣照亮阻隔在你眼前的黑暗。”
“霍满金,纵使你愧对的人多到数不清,却唯独不欠她分毫。你有资格回去,更有资格站在她的身旁——”
霍满金听到了她的解答,可他却是如此执拗地不肯回头。
霍满金腰间短刀前后晃动,与革带碰撞出声响,玄英色的圆领袍在天地之中染了尘。
他大步行去,似有几分明朗。
“不必相劝。”霍满金在风中挥了挥手,“去吧,希望你还有时间,希望你能比我先找到越然,不然你与他…余生剩下的也只有回忆。丫头,霍叔走了——莫送。”
恶终是恶,善终究是善。
陈香扇站在四散飞扬的尘寰,看着霍满金继续孤独地向与她相背的方向走去。
“先和他相遇的,一定是我。”
陈香扇回身拽出车舆上的行囊,走向马车前抚摸起粗糙的马鬃,她的眼神似水温柔,陈香扇想起了逐月,想起了飞廉,想起了一路相伴的越然。
而后,从行囊中掏出一柄匕首,陈香扇利落割断了链接车架的绳索。她伸手拍起马身,马儿嘶鸣万里。陈香扇望去蓬莱仙山下的空地,高呼一句:“去吧,天地辽阔,你自由了。”
彼时,绳索寸断,亦如长安那晚薄纱落地。陈香扇至此徒步登去这距离蓬莱的十三里。
第一里,成王败寇,是大宝所归的陆坛明;第二里,披肝沥胆,是封侯拜相的袁争鸣;第三里,国仇家恨,是画地为牢的仲长奚闻;第四里,孤芳自赏,是作茧自缚的陈锦容;第五里,厚德载物,是德赞六宫的袁慧烛。
第六里,名扬天下,是声动梁尘的冯照春;第七里,兼济天下,是超尘绝俗的秋半晚;第八里,盈车嘉穗,是疾风劲草的李吉秧;第九里,舍己为公,是无怨无悔的琴娜;第十里,患难与共,是情深义重的琥珀词。
第十一里,碧血丹心,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成宏军。第十二里,上善若水,是大隐能兼济,轩窗逐胜开的无量观。
然这一程的最后一里,便是陈香扇登去仙山楼阁后所眺望的山河万里。
故国归路,太沧王朝十三载纷纷碎去,就如同她脚下的每一里。陈香扇站在这看似终点的地方回首望去,那些手握王权与王权之下的人们,皆在命途的尽头化作一汪清水注入人间的长河。
会有人怀念吗?
会有人不再记得吗?
陈香扇在感慨之下取出卷画轴,将那份谓之“国脉”的虚无捧在掌心。
她回过头。
长河依旧奔行,故人目送着她的背影,太沧就在陈香扇身后安然矗立。再抬脚,陈香扇想这一步应是留给董畅和,他或许不懂什么是天下大义,但他却在太沧消亡前,尽了自己最后一份力。
纵使陈香扇恨透昏庸的陆坛明,可她在叩门时,仍说出那句:“我奉陛下旨意出使蓬莱,归还星象图于陈氏。请陈氏出门接旨——”
一呼无应,陈香扇便再呼。终是再三声高呼后,有位垂髫小儿探出头来。
“你找谁?”小儿问。
陈香扇垂眸答曰:“我来还画,请让我拜见家主。”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小儿又问。
陈香扇放下画轴搁在胸前,“我是陈韶之徒——陈香扇。”
“二姑奶奶?”小儿挠了挠头,“您且候着,我这就去通报。”
陈香扇不再言语。
而后小儿归来,陈香扇正想的出身,他便扯了扯她的衣袍,“家主准允,您可以进去了。”
陈香扇回眸看他,这才言了句:“多谢。”
端着画轴走过入阁的明廊,陈香扇望着高大的楼阁,想象陈韶那年离开蓬莱的样子,而她那时尚且年幼,早就不再记得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