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1）

当夜子时，许是刚下了秋雨的缘故，天黑的格外透亮，银河挂坠在墨色的天际，我倚在窗牗旁良久，不知姬丹哥哥现如今是何光景？九公子风寒未痊愈，又是否能适应秦国的气候？我微叹一声，握紧了手里的竹笛，师父与两位师哥一定还在恼我吧。回想着诸天以来的变故，一快的让我难以适应，直到风吹的我两条臂膀发凉才回神。

已而，传来叩门声，我回身开门，却是嬴政，他只身着单衣随意裹了件大氅，耳际还有些发红，我赶紧将他扯进来，倒了杯热茶奉上，问：“何事如此焦急？”

嬴政呷了一口热茶，将竹简递予我，这是一道奉劝嬴政迎回太后的奏疏，我将竹简合上，笑道：“这个茅焦倒是选对了时机。”嬴政也笑了，如豆的灯火彤彤，映衬在他的眼中仿佛缀着星星，“许是前番做的太过，朝中竟无人再规劝我迎回太后，我正愁没有由头去雍城，今日便收到了这份上书。”

我又给嬴政添了一杯茶，“这是朝政清明的缘故。”这绝不是恭维，我在白马山时，曾问师父为何不选择出仕，一改赵国风雨如晦的局面，师父却并未回答，想来也是对赵国的朝堂失望至极了吧。

嬴政站起身，将竹简揣入怀中，道：“早点休息，明日随我上朝看看，如何？”我踏月送他出门，道：“好，嬴政哥哥早些安置。”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心里仿佛倒了五味瓶，待他走远我回身躺在榻上，一道月光横枕前，思绪极乱，却一夜无梦……

翌日，我依旧扮作公室军随嬴政入殿，推开门，嬴政在门口等候我，问：“阿雪，想不想先一睹茅焦先生真容？”我笑道：“你想试试此人的胆量？让我吓吓他？”嬴政见心思被我识破，他咳了一声黑色袖袂下的手指弯了弯，我瞧出他神态发窘，竟一时笑出了声。

我站在大政殿的殿前，等候这位齐人茅焦，已而，他走上台阶，我抬眸看向他，此人一身麻衣长衫，束发纶巾并未着冠，看来是清贫之士，我向他施礼问：“先生可是齐人茅焦？”

茅焦乜着眼睛看我，道：“正是，还请大人带路。”我忍下被他轻视的不悦，待行至大政殿殿门那口大鼎时，发问：“先生可知此为何物呢？”茅焦在鼎旁停驻片刻道：“煮食之器耳！”我颔首：“确如先生所言，这口大鼎已经烹煮了为太后进言的二十七个人，如此先生还要进入大政殿，向秦王进言么？”

茅焦冷笑一声，从容淡定，回身看了看湛蓝的苍穹，道：“我听闻天上原有二十八星宿，如今已归位了二十七位，就让我来凑够着这第二十八个吧。”说罢，茅焦一掀衣摆，竟不理会我，直接踏进了大政殿。

我怔楞，不禁一笑，这倒真是个奇人。

待我进入大政殿时，殿内已经燃起一口大鼎，沸水在青铜鼎内不住地翻腾，热气氤氲了前方的王座，竟让我有些看不清此刻嬴政的神情，我向端坐在王座上的嬴政施礼，“启禀王上，齐人茅焦带到。”

嬴政朝我颔首，示意我到他身边来，他抚摸着腰间佩剑，道：“临危不惧，先生不畏生死，可见是有真才实学要教予孤。”茅焦向嬴政施礼道：“我曾听闻，高寿者不忌他人谈论命数，国祚绵长的君主也不忌他人议论国家的兴亡。一个人的寿数，不会因为他人的议论而变短，家国的存亡也不会因为忌讳亡国而得以保存。不过这两者，倒是英明的君主最愿意参详的，不知道王上可愿意听臣一言？”

嬴政眯了眯眼：“请先生名言。”

茅焦将长衫褪下，坦露上身，这是请罪时极重的礼数，我看了眼嬴政，复而又看向茅焦，只听茅焦道：“品行中正的良臣，不愿讲阿谀奉承的话，如今王上有一事做的极为荒唐，臣如果不对王上名言，就是辜负了王上的信任。”

嬴政的声音极轻：“先生要对孤说什么？”

茅焦拜倒在地，道：“山东诸国皆尊秦，并不只因秦国乃当今一流强国，而是秦国有一位英明的君主，可如今，王上您为了泄一时之愤，车裂您的假父，是为不仁；杀死您的两个幼弟，是为不友；将太后囚禁雍城，是为不孝；又将为此事进言的大臣烹杀，此次等酷刑难道不是只有夏桀与殷纣，这样的君主才能做出的吗？王上做法实乃让天下士子寒心，长此以往，人才流失，臣担心王上会在偏执里越走越远！臣实在为秦国担忧，为王上担忧！”

临危不惧，侃侃而言，所说所言皆为大义，并未有一言顾及自身安危，哪怕一旁是大鼎滚水，真乃稷下之风，名士之骨。我已被茅焦的风采所折服，已而，见茅焦走向那烧的滚烫的大鼎，我胡然看向嬴政，嬴政则起身走下殿去，将茅焦扶起，道：“先生之言，嬴政受教了，孤恕你无罪，请先生先将衣服穿起来吧。”

茅焦道：“前番被王上烹杀的那二十七位名士，请王上好生安葬他们，莫要寒了天下士子之心，这也于秦国统一天下不利，而王上要一统天下，则更不能背负着苛责生母的名声。”嬴政颔首：“传孤命令，明日动身去雍城，迎回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