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1)
嬴政将我拉起略一摆手,内侍捧着各色小食鱼贯而入,他看向赵姬的目光中似也有了温度,道:“好久没与阿母一同用膳了。”赵姬从善如流地笑着:“我儿仁孝,将来必成大器。”我听他们母子二人温存的话语,踌躇着是要退出去,还是上前一同入席。
嬴政看出了我的拘谨,拍了拍身边的长席,“过来这里。”赵姬颦了颦眉,却也没多说什么,我低眉落座在嬴政身边,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席间赵姬目光闪烁,几欲张口却在看向我时止住了话头,我明白她有话要单独对嬴政讲,但嬴政留下我的用意,便是要堵住赵姬的话头。
我放下手里的竹箸,我知赵姬此举是必要为吕不韦求情,但对于吕不韦的处置,嬴政心里只怕早有决断,容不得他人置喙,他既不想听赵姬求情,又怕言过损伤了刚刚修复的母子关系,只得拉我来阻挡。
这顿饭吃了一个时辰,我腹内却空空如也,再给赵姬施礼退出寝宫后,我的肚子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到着实令我有些难堪,嬴政竟还笑了出来,拉着我的手腕步伐也轻快起来,“去我殿里吃。”
我扯了扯袖子,往后退了几步,故意不和他并肩,嬴政自回廊处转身,凛冽的寒风吹开他披在身上的黑色裘氅,冷月描摹着他的眉目愈发俊朗,我怔怔地收回目光,想要提醒他:君臣有别,被雍城令瞧见了不好,如此云云。但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我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也许在我心里也是想与他亲厚如初的吧。
我自经走上前,与他站在一处,咧嘴朝他一笑:“哥哥,我想吃肉。”许是没想到我会如此,他笑得愈发开心,大手径直包住我的手,我们竟在铺满大雪的回廊上跑了起来,他的背影和记忆中的少年渐渐重合,吱咯吱咯的蛩音回荡在寂静的冬夜,冲得我眼眶发热,不管多少日月轮转,他依旧是当年在易水河畔的搭救我的少年呐,我听见他鼻翼间有力的呼吸声,带起的落雪飞溅在我们周身,心竟在这一刻慌乱的不知所措,也不知他何时停驻了脚步,我毫不设防地撞在了他的背上,我怕被他瞧出端倪,欲想抽回手,他却攥地更紧,等进入寝殿后,我才发觉原来嬴政早就将一应饭食预备好了,我赌气地抽回手,自经落座在席上。
嬴政也不气恼,解了裘氅,挥退一干侍人,竟挽起袖管给我烤起了鹿肉,我拿着竹著的手僵在那里,嬴政自顾自地道:“怎么不吃了,是我烤焦了么?”我将肉吃到嘴里猛地嚼了几口:“没有,刚刚好。”
几大块肉落腹后,方觉得身子暖和了,嬴政歪在席上眉目渐松弛下来,我听着炉内噼啪作响的碳火,踌躇了片刻问:“嬴政哥哥,我明白你给我公室的身份,是为了让我在秦廷立足,嫪毐之乱虽已荡平,但满城流言亦可诛,此刻再将太后推出认我为子,恐怕难以服众,故而这身份还是——暂缓为妥。”
嬴政抬眉瞧着我,我猜不透此刻他在想什么,已而,他直起身子,道:“我竟也不想让你成为我秦国的宗室了。”我从善如流的地回答:“既如此,那——”嬴政抬手止住我:“我不想是因为我亦有私心,可秦国需要栋梁之才,故此举势必践。”嬴政的声音有些慵懒,我瞧得出来他有些累了,想劝他休息,他便又开了口:“阿雪言之也有理,既如此,那便支会大伯,认你为子吧。”
我放下酒觞无奈地摇摇头,“明儿便启程回咸阳了,不早些休息?”嬴政随手将束发的簪缨拔下,长发散落在他的双肩,“是啊,时辰不早了,可我还不困。”我起身,将他散落在身前的长发拢在背后,“看了一路的奏疏还不累,别总当自己是铁打的。”
嬴政抓住我的手,将我往身前拉一些,他的眼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愫,“阿雪,成为我嬴氏族人你可会开心?”
我抿了抿双唇,如何都不敢对上他那双澈然的双眸,只是喃喃着:“你说过等我将来有能力,便要来找你。你如是想得,便是我如是要做得……其余的,我不知道……”
嬴政木然地看着我,良久,他松开攥着我的手,我听见头顶有叹息声传来,他低语道:“阿雪,我也不知道……不过若你来日后悔了,我都是你的退路。”
我颔了颔首,脸颊竟有些滚烫,嬴政看着我好似在笑,已而,见我实在羞赧,他好心地放过我:“罢了,去把李斯叫来,明日他随我们一道回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