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问客从何处来
笑方站起身道:“我敬这位楚前辈,虽然不明真相,依然信笃情深,终于不负了那女子甘于赴死的痴心所爱。你听我慢慢说——前些年我曾行过邵阳,紫溪河畔有个‘知澜亭’,是已故世的常沂王生前着人修建的,据碑刻上的记载,是为了纪念他的一个未曾过门的妾侍。那妾侍原本有相爱的男子,但那男子因故离开后,微服出访的常沂王又对她一见钟情。鸨母迫于常沂王的威势,将她强发到了王府派来迎亲的船上。眼见婚期将近,她又等不来那男子,船行到紫溪河,她就投水自尽了。
“常沂王感佩她的痴情,心中亦有愧,便差人去查她的身世,发现了她原是罪臣遗孤,本姓宋,名字就叫做‘知澜’。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先帝驾崩,当今圣上即位,对前案不再过分追究,退朝休养的常沂王才敢着人动手,建起了那座知澜亭。只可惜那时候,楚阅江已经逝世多年了,所以他始终不清楚这些隐情。而‘杜衡’只不过是湘水一带常见的一种香草,许多青楼女子都被取名叫什么‘杜衡’、‘杜若’,不足为奇。那女子定是自觉与楚阅江相守无望,便通过退还改后婚书的方式隐晦地告诉了他,她一生都不敢宣之于世的本名。这哪里是欺骗呢?分明是她最深刻最隐秘的真诚。”
孟修竹听得恍了神,琉璃柜本身能折射出彩光,被彤红的烛火一照,那纸被封存的婚书便显得更加斑斓。只听笑方续道:“我走过邵阳,见到亭中那块石碑的时候,还在哂笑又是一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套故事,却没想到,在这遥隔千里的华山石楼峰上,在你们苍阳派的宗祠正心堂中,竟亲眼看到了故事主角的手迹,听到了那男子一方的另一个版本。我之前绝不信这世间有什么心有灵犀、至死方休的情爱,可今晚似乎又不由得不信了……”
两人扯过几个蒲团坐下,靠在墙壁上休息,间歇谈谈说说,说到了笑方记忆中幼时的家族,还有他少年时于各地游历的见闻,也说到了孟修竹多年来江湖闯荡的经历。笑方听她忆及十三岁时回过的家乡,不禁问道:“你父兄虽然愚鲁,你娘却似乎一直牵挂着你。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再回去看看?”
孟修竹沉默了一会儿,钝然道:“没空。”
笑方此时已困极,闻言轻笑:“此去蕲州,快马不过七日来回,正好你师祖师兄他们都在闭关研修,你回朝阳峰随便跟人说一声,咱们便能说走就走。”后来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待他再次醒来,见孟修竹坐在他身畔,看起来已清醒了许久,开口便问道:“我只想悄悄地看看那一家如今的光景便罢,这一次之后,说不准就再也不回去了——你真的要陪我一起么?”
原来孟修竹枯坐一夜,便是在想她七年前第一次独自下山的往事。她离开华山以后,第一个便回到了蕲州孟家庄。当年羊岭南、梁闻道一行兵败积圣山,为摆脱追敌,绕了经过鄂东的远路,便是在那里的一户农家手里偶然收养了她。十三岁时,她武功小成,顺着师父的指点,一路打听,找到了那家农户,谁知孟父当时正在发愁三儿子娶亲的花费,竟要求孟修竹留下来嫁到邻村,好以小女儿的媒聘填补老三的彩礼。
这事还是娘亲偷偷告诉了她的,孟修竹气到发蒙,临走时将家里砸了个稀烂,三哥恼怒之下,打了她一耳光,她直接将人揍了一顿,半月下不来床。村人听闻孟山家养在外面的女儿如此泼辣剽悍,纷纷抄起农具要来主持公道,孟修竹自然不惧,又要动手,却被娘亲劝住,给她指了一条小道离开了。孟修竹自此多年不再回家探视,更加专心在华山习武练剑,全当世上没了那一户人家。昨夜笑方一时提起,便也有些好奇当年自己走后那一家的情形,想了一宿,凌晨才做出决定,便当即回了朝阳峰,拉起尚还睡得迷迷瞪瞪的飞羽,告知了自己要下山数日的打算。
笑方回过神来,随即笑道:“有何不可?我也想去瞧瞧是什么样的人家,生出了你这样的闺女。咱们此番下山,倒不用去找你们看管草场的那丫头,马匹嘛,我自会解决,你只要带路就行啦。”孟修竹依他之言,与他双骑同行,快马赶到了蕲州的市镇,笑方让孟修竹先自沐浴,还不知从哪借来一个婢女,助她梳洗穿戴,他自己则单独外出一阵,不知是去捣鼓什么。
孟修竹百般不耐地盘起发髻,穿上那套繁复至极的衣裙,一打开门,见笑方也已换了富家公子的装扮,以玉冠束发,着一袭月白长袍,更衬得宽肩劲腰,身形修长。孟修竹凝目瞧去,见他目光清湛,唇角带笑,显得整个人意态风流,洒然不羁。一刹那间,孟修竹恍然感到有些不真实,仿佛是她此番带了夫婿,回门探亲了。
两人乘马行至孟家庄,孟修竹一一辨认道旁的房屋,只是时隔多年,一时找不到家。过往的村人鲜见生人进庄,何况两人衣饰华美,男的俊逸,女的英姿,一看便知不凡,都凑拢来指指点点,私相议论。
忽听身后一妇人试探着叫了一声:“细丫儿?”孟修竹回转过身,认出了那是母亲,比之七年前相见,她的背驼了些,脸上更增风霜,竟已步入暮年。孟修竹见她浑浊的眼眶中霎时便涌出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