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多健忘
孟修竹去了程之遥所住的“归来居”,甫一见面,程之遥果然便问她眼下一片乌青,是否没休息好。孟修竹道:“我昨晚确是没睡着,却是又想起了聂大哥,还有长青。”
程之遥一愣,叹了口气,“江湖公审的消息传出来时,我当即便想忤逆我爹,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要去天河山再见他一面。但……我爹隐退的意志太过强烈,加上阿荇又诊出有孕……后来听闻他被李紫霄带走,我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为什么偏偏是李紫霄呢?要知道我祖父天来公,便是命丧她父之手,长青姐的死,也是她做下的,他俩之间,以至于我们和李紫霄之间,都隔了太多太多的仇恨,纵是他二人就此隐居、不问世事,我却又如何欣然祝福呢?聂大哥侠义一世,到头来却如此糊涂,天下好女子千千万万,难道便无可替代么?”
孟修竹微微张了张口,默然不语。程之遥问道:“怎么,你还是同情他们的,是不是?所以你甘冒大险,在摘星台侧打了那么一出配合。我甚是佩服你的胆色和义气——可你想过么,这几乎等同你向全武林宣战,你是站在三门五派的对立面了,况且连朝廷的道门也插手进来,现今的局势便越发复杂……此举纵然全了你个人之义,却又将梁前辈、羊掌门还有苍阳派置于何地呢?”
孟修竹缓缓地道:“此间后果,自然由我一力承当,我亦相信该做的事,自有该做的人去妥善解决。北程家既然要追随南程家的前路淡出江湖,这些事情,便不劳程兄费心了。”
阿荇听他二人谈得不愉,忙插口道:“今日孟姑娘来,我还特意备了山楂果鸭胗,是最宜秋冬吃的甜食了。我去小厨瞧瞧好了没。”
孟修竹在堂上坐不下去,起身跟着她出去了。阿荇慢慢地走着,等她追上来,微笑道:“这‘归来居’的小厨,是我嫁过来以后一手置办的,无数回勾起了他的馋虫,我却不许他踏足——咱们女人家,正该有自己的地方,说些体己话儿。”
“你身子不便,何必还要亲自干这干那?”孟修竹瞧她引退了侍女,要自己动手制作装盘,忍不住劝道。
“孟姑娘可有心悦之人?”
孟修竹心跳空了一拍,对上她温婉和煦的眼神,终于坦承道:“有。”
“他待你如何,也心悦于你么?”
“他……对我还不错,却好像……没跟我说过什么。”
“如果二位终成眷属,我想你应该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罢——不会觉得劳累,反而是幸福和满足。”
“我有些好奇,你当时为何挑中了程之遥呢?”
阿荇笑了笑,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乐事,“这可是堪比王右军‘东床快婿’的一段故事。那时候,程家其余未婚的子侄呢,都规规矩矩地等我相看,独他一个,自顾自地在旁练剑,自娱之中,还透着一股不平之气,在一众被仪礼规矩驯化了的儿郎之中,宛若鹤立鸡群一般。我直觉,此人有意气、有己志,可托终身。”
孟修竹想了想,摇了摇头。阿荇轻轻问道:“你是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对么?”
“也许令夫妇是上天牵来的缘分,才能在彼此不知深浅时,便决然无悔地定下鸳盟,婚后反倒愈发的情深爱笃。可对我来说,‘终身’是不必‘托付’给旁人的,那人也绝非因为世上有千千万的好男儿,便是能轻易代替的。”
“噢,原来你是为了他这一句话,替你们那位朋友抱打不平。孟姑娘,你们在江湖所历的事,我是不甚了解的,可是依我对之遥的想法,他只是一时嘴快罢了,终究还是在为那位朋友懊恼、也为你担心,你可莫要介怀。瞧瞧他,倒是敢对我说上那么一句‘天下好女子千千万万,难道便无可替代么’?”
孟修竹也随着她笑了出来,“你自己不介意他说得不合适,那便最好啦。”
“其实呢,男人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得看他做了什么,才能瞧出他对你的心思。假若他真的有将你放在心尖儿上好好对待,那么惶恐、猜疑、烦忧这些心绪,便统统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来的。”
孟修竹细细思量她说的话,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嘱咐道:“你可别跟任何人说……”
“自然。”阿荇笑着应了下来,用小勺挖了一口山楂莲藕递到她嘴边,“这个可开胃了,快尝尝甜不甜?”
这一日论武一毕,孟修竹早早告辞,回了客房,盘膝端坐在床上,预备抵抗这一晚新一轮的剧痛。此番她提早有了准备,思归掌之伤发作时,虽然依然难捱,但终究能不需师父在旁引导,便能自相对抗了。如梁闻道所说,这掌伤果然是一晚痛过一晚,饶是她凝神运力,也痛得眉头紧蹙,苦苦撑持。
孟修竹分神道:“师父,我渐渐上道儿了,看来也没什么凶险,不需您再整夜守着了。您昨晚就没休息好,快去好好睡一觉罢!”
梁闻道坚执不走,却听门外有人敲了敲院门,朗声道:“梁兄!月夜正宜对弈,怎地将门紧闭,不请人进屋?”
梁闻道低声道:“这老小子真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