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那时已是猎人⑵
儿院里很少有读不懂空气的人,尤其是别人的善恶都如此明显地流露,并决定我们的生存状况时,察言观色便是一种本能。
可姐姐活得像个圣人,她视她内心的准则为至理,一旦破坏这种底线,她就会立刻化身殉道的卫士,拼命也不惜。
在燕小姐穿着昂贵而精美的大衣,替我从别人手里讨回那块面包时,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
她和我讲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和我是同样的人。”
怎么可能。
我和燕小姐完全是世界的两面。
她读书识字,不止会一种语言,喜欢的是我完全不懂的文学和音乐,总是打扮得那么漂亮,何况本身就美得惊心动魄。
她随口一说的一句话,我要想很久,甚至于要去查找出处,才能懂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是养在温室里面,品种名贵的玫瑰,绝世的美丽背后是无数的心血。
而我,接受的教育几近于无,也没怎么摸过书本。我的人生前十一年都是在孤儿院里,从来只有孤独的一角天空。我们是文明时代的弃儿,生于失落地。
燕小姐的出现无疑是桥梁,一道狭窄的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具体想象。
我惟一胜过她的是犹如野草般顽强的生命力,稀薄的土壤,一点儿水,可怜的一点阳光,就可以活下来。
生命总会自已寻找出路。
不是吗?
燕小姐并不能理解我拼尽全力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的行为。
可生存难道不是另一种写入基因里面的本能吗?虽然我对别人还做不到感同身受,我做的一切投机取巧都只是为了活着,我是一个极其珍惜自已的生命的人,但不代表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而燕小姐从生下来就在和极其可恶的疾病斗争,一道细小的伤口,一场普通的雨,都可以轻易令她倒下,可大病小病连绵不断十五年,死神也没能带走她。
我以为她本该是最明白我的人。
我又错了。
“我厌倦了这样活着,我宁作蝴蝶翩跹飞去,却也胜过十五年苟活。”
“那些同样被死神预订过灵魂的人又是什么支撑他们继续这样半死不活呢?”
我这才知道她好像很厌恶自已的现状。
可我以往的经历并不足以支持我去安慰别人,于是只能干巴巴地扯开话题。
“为什么会选择变作蝴蝶?”
“因为我喜欢啊。我收藏了很多的蝴蝶标本和很多蝴蝶的书。我有两本《世界蝴蝶简名图谱》,我可以送——”
她突然就不说话。我只好回答第二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如果是我,可能会为姐姐活下去吧。她也只有我了。”
“因为爱吗?真是俗套的回答。”
“燕小姐不会吗?”
“我并没有一个可以支撑我继续活着的人哦。我是家中独女,没有兄弟姐妹,至于父母,父亲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母亲是一个博爱的人,她放奔继承家财却成了一名无国界医生。爱具体的人胜过想象中的人。她可以听到远方的哭声,却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燕小姐,是想象中的人?”也许是我的惊讶又疑惑的表情愉悦到了她。
“你可真是有意思。这只是一句话。我只是觉得我的母亲很荒唐,她可以为全人类贡献,因此成为无国界医生,在人间最边缘行走,时刻面对庞大到难以理解的风险,她仍以此作为迟来的理想人生。她可以毫无芥蒂地拥抱她救治过的病人。但她却从没给我一个拥抱。我不否认她是一名具有高尚品格的医生,但是她永远不会是合格的母亲,她尊重别人的生命却以最大限度地漠视我的生命。你知道吗?她至今不知道我生病了。”
她的语气十分冷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人生。
“别这么认真,我开玩笑的。”燕小姐立刻露出一副“你被骗了”的表情,笑容满面地看着我,像是恶作剧成功的狐狸。
之后就再没有这样的谈话了。她就只教我读书写字,还带了一本关于蝴蝶的书,但不是她说的简名图谱。
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姐姐开始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我和燕小姐。
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很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她分出了相当多的注意给我:连我和燕小姐在院子里聊天,她也会远远地盯着我们,真有意思,她是在防贼吗?
我和姐姐的矛盾并不是一朝一夕就突然出现,而是日积月累,只是刚巧有一个节点才让它猛然爆发出来,是我太蠢也太自以为是,起因是我抢到的那块面包。
姐姐很不开心。我以为她又犯了洁癖,于是将我的那一份拿给了她。
她第一次拨开了我的手,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我,指责我的不对。
不该撒谎成性,不该不择手段,不该曲意迎合,不该世俗又世故,不该违背道德底线,不该相信燕浓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