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姣篇

大夏，永安十一年，秋。

这一年，我九岁。

朝廷大办中秋宴会，禁中凡三品以上的官员皆可携家眷前往。

我爹，正一品威武候上柱国陌野大人于是领着我和我那年满十五岁的哥哥陌寻参加这次宴会。

宴会结束，我爹问我们两人如何看待当今小皇帝。

我哥哥说：“很好，有明君之相，将来要尽全力辅佐他。”

我说：“这人年少老成，不露锋芒，又长得鹰视狼顾，一看就是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将来一定是我家的敌人。”

我爹长叹口气，摸了摸我的小脑袋。

说：“幸好你不是个男儿。”

我想说对，幸好我不是个男儿。

要我是男儿身，哪里还有陌寻这傻瓜说话的份，一早就广撒钱财秘结同党，操纵朝政呼风唤雨，时刻准备改朝换代了。

可惜我不是。

于是我只能奉太后姑姑之命入宫给小皇帝当皇后预选。

入宫之前，我爹手下将领的儿子，哥哥的小跟班韩林来拜见我，并上贡十岁生辰贺礼一份。

韩林说：“你要进宫当皇后了？”

我说：“再过五年吧。”

“哦，”韩林点点头，又笑，“希望那个小皇帝不会被你折腾死。”

我往旁边看了看，没人，于是小心将身子往右边挪了挪、再挪了挪，找准角度，饱提力气，飞起一脚，将韩林踹下墙头。

第二天，我就被太后派人接入宫中。

太后她老人家卯时起床、梳洗，辰时与我和小皇帝姬景用饭，巳时上朝，午时用午饭，剩下都是自由活动时间。

说是自由活动，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写写画画，区别在于我是在画纸上写写画画，他们母子是在案桌上对着奏折写写画画。

我画画挺一般的，教我的师父说我没有悟性，画出来的东西一点灵气也无，我倒觉得很好，因为我总能把自己看到的一丝不苟临摹下来，几乎做到以假乱真的效果，这给了我很大成就感。

但姬景本人很不懂欣赏，他拿起我画的宫殿楼宇图看了会儿，说笔法细腻、色彩明快，是幅好画。

我本想谦虚的说过奖过奖，但转念一想，身为外戚之女，应有直言进谏的骨气，于是诚恳道：“哪里哪里，都是陛下眼光独特，异于常人。”

姬景沉默了下，竟然笑道：“既然琰儿都这么说了，不知朕可有这个荣幸，能得琰儿绘一幅扇面？”

皇帝的请求，翻译过来都是命令，没有人敢拒绝，我当然也不敢拒绝。

于是我低头应好。

说来也巧，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姬景与我的交流渐渐变多，原先一起吃饭，他从不发什么声音，很有贵族的教养，这让我很不自在，因为我喜欢有烟火气的地方，吃饭是个俗事，最具烟火气，吃到好吃的开心，跟家人交流也很开心，而宫中的规矩偏偏要把这桩美事弄得不开心。

但姬景就像开窍似的，吃完饭后，也会拉着我讲些老掉牙的故事。

都是些王侯将相争权夺利的故事，你杀我我杀你最后大家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徒然唏嘘而已。

偶然也会读到那些不怎么无聊的故事，比如前朝晋文帝，庶子上位，继承大统前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流落民间，史书上记载这位皇帝年少时貌不惊人，但举止洒脱，好游侠击剑，曾于市井中杀恶霸解救无辜百姓，自己则流窜到关外之地，几年后因为政变被当朝宰相迎入宫中，成了晋朝第五位皇帝。

宰相想要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晋文帝死活不要，还下了诏书，说想请众卿帮忙寻一把自己在贫微时不慎遗失的宝剑，有大臣揣度上意，迎晋文帝的原配妻子孟氏入宫为后，由此留下了‘故剑情深’的美名。

可惜这样美好的故事却有个不那么美好的结局，孟皇后被害死后，晋文帝终于斗倒了外戚为她复仇，两人育有一子，就是后来的晋仁帝，晋仁帝是个性格柔弱的人，耳根子也很软，很不讨晋文帝的喜欢，并且被他爹亲口批评说你将来会成为败坏晋朝基业的人，但因为时常怀念白月光孟皇后的缘故，终究没有另立太子。

后来的剧情发展也证明晋文帝很有识人之慧，晋朝的国运落到晋仁帝手里就由盛转衰。

我跟姬景感慨道：“看来身为皇帝就要有不当人的觉悟啊。”

姬景觉得这个观点很有趣，于是示意我说下去。

我试图说服他：

“权力使人异化，若要维护至高的权力，同时还不滥用，就要将自己化身成使用权力的机器，让自己的每个选择都为了整个王朝的兴盛繁荣而做，但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爱人，事实证明，越善良的人往往越优柔寡断，这其间所产生的私情就会干扰皇帝选出那个最正确的选项，所以古往今来，越残忍理智的皇帝往往干的越好。”

姬景没有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