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
三月江南,桃花始开。
渔船顺河而下,激起千层波澜,清风徐来,夹岸桃花纷纷落落,沾染着稍早时候的雨水,前仆后继跳入溪水当中。江岸一位老翁带着青色的箬笠,披着绿色的蓑衣,闭目垂钓。天色微明,河岸上各家商铺却开始慢慢变得热闹,大家都为了生计而开始作业。
在稍远处的河边,几位粗布麻衣的妇女在浣洗衣物,捣衣服的声音此起彼伏间,热热闹闹地谈论家长里短。
贺知舟出门倒污水,看到了在桃树下睡得酣熟的祁时安,精神不由恍惚了一下。
她似乎是跨越了山海风尘仆仆而来,长发凌乱,沾着尘土和翠绿色的树叶,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宝绿色富贵绸缎,面上又恬静安详,睡得一派岁月静好,不能用狼狈简单概括。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怀抱着一把剑,剑通体银色,花纹繁复,似是价值不菲。
贺知舟眼尖,一眼便发现祁时安的杏色布鞋上血色点点,鞋底也沾了血色的泥,心下警觉,又发现祁时安露出来的手臂,脸侧,脚踝处,竟都有隐隐约约的红色血迹。一阵风吹来,桃花花瓣簌簌落了她一身,似乎是要把她埋葬在这里。
贺知舟心中一慌,急急地朝祁时安奔过去。
祁时安瞬时睁开眼,警惕中带了一丝凶狠,眼神里的戾气似是腾空而来的箭矢,逼停了贺知舟的脚步,而水桶里的污水却因为惯性作用扬了出来,溅在祁时安身前的地面上。祁时安这才看清楚来人,是贺知舟。
她因为贺知舟而进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苟且偷生了四五日,正主刚一见面就提着一大桶污水差点浇了她一个狗血淋头。
祁时安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不合时宜的说了句:“姐妹,你这扮相,有那味儿了。”
不待祁时安说这一路的英雄事迹,贺知舟便撂下污水桶过来抱住了她。她这才知道,虽然她进入此地只有四五日,贺知舟已经在此有两个月了。
这是几百年前的清朝,李回生和张婉婉的居住地。
贺知舟在这个世界刚刚有意识的时候,面前有一位婆婆正在吐沫横飞地跟她说话,贺知舟按着头缓和了片刻,才听清楚她在说“今天的菜可新鲜了,那个王二年纪轻轻,哪里能比得上我会种菜”。
贺知舟从来没见过她,但是潜意识里仿佛与她很是相熟。稍微一想便想起来,面前这位婆婆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婆子,她有一个智力低下的儿子,所以一把年纪了还要种菜卖菜四处做工赚钱,顺便诋毁街角也卖菜的王二。
贺知舟僵硬又熟练地扯出一点微笑,从口袋里掏出铜板给王婆子。
她像是魔方里还未归位的一角,稍稍一改变,便与这个世界严丝合缝。她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应该怎么解决,她习惯性地先隐藏自己,以待后续。
面前的王婆子从自制的竹编篮子里掏出几根摘干净的草递给她,她不知所以地接下。王婆子说,“我去山里采药草混进来的,卖不出去,留给你回家烧水喝。我看你最近气色很是不对,这个可以补气血,让你做工更有力气。你一个女娃,要照顾婆婆,要伺候男人,又要外出做工赚钱,可要好好的照顾自己才是。”
她应该是还要再买点肉回去,但是她径直捏了青菜和药草,按照记忆,回到了李家。
李父去得早,李家早早败落,高门大院和房产地产都尽数变卖,如今张婉婉与李氏母子三口人住在李回生学堂附近的一处小破院儿里,就等着李回生中进士后将李家起死回生。
见她没买肉回去,李母直接臭脸。贺知舟回忆了一下,李父还在世的时候,李府应该也算得上是富贵人家,书香门第,李母备受宠爱,整日琴棋书画,相夫教子。而现在,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泼妇,正在对她破口大骂,像是在对照她记忆中的台词,一字不差。贺知舟有一种在KTV唱歌,一字一句卡歌词的错觉。
骂来骂去,其实只有一个中心思想,大概就是骂她好吃懒做,连肉也买不回来,命里带衰,进门之后克死李父,想要把李母也克死之类的话。
贺知舟捏了捏自己怀中因为没买肉得以剩下的铜板,略有烦闷。张婉婉平常一日做工的钱刚好能满足一家人一日的开销,所以她不敢生病,生了病虽然也能去做工,但是赚的铜板少。没钱卖肉,李母会骂她,又或者在李回生面前哭诉说她不老实,倒是不会打她,大概因为打坏了她就没人赚钱养家了。
张婉婉很听李回生的话,李回生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是李府的指望。李回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满腹经纶,张婉婉虽然从小便照顾他,但是依旧为长大后的李回生心动。张婉婉觉得李回生对她极好,不管她赚多少铜板回来,他都不会生气。李母为难她的时候李回生就静静地在房里读书,李母在他面前说她如何如何,他也并不附和,他只是郑重地告诉她说,“阿婉,我就只有一个母亲了。”
她做工便更卖力了,也更孝顺李母。
记忆重新浮出来,贺知舟心堵得要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