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文军
在小学二年级之前,桑洛和爸爸桑文军的关系一度十分亲密。
从小到大,桑文军从来没有打过她、骂过她。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爱,哪里就有顺服。
桑洛顶嘴的第一个对象是三天夹着两头不是骂就是吼的暴脾气妈妈符红梅,但说来也奇怪,她从来都不敢跟从不骂她或吼她的爸爸桑文军顶嘴。
妈妈骂得再凶,比如讨债鬼、比如骨头轻得没四两,桑洛总能找到攻击值不相上下的词汇予以有力回击,要的就是精神上百折不挠的胜利感和荣誉感。
对爸爸,或许是出于对力量差的敬畏和恐惧之心,桑洛内心深处相信,爸爸一旦发火,一定会迎来世界末日一般的场景。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她再长大一些多次目睹爸爸发火的样子后,世界并没有就此毁灭。
90年代初,离婚是一件丑事。因为第三者离婚,丑上加丑。将第三者迎娶进家门,则是丑到人神共愤。
可桑文军偏偏就干了这么一件丑事。
符红梅搬到娘家不到一周,第三者就从外地追到了金仓县城,在不大的金仓县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此,桑文军在女儿桑洛心目中高大挺拔、帅气靠谱又能赚钱养家的形象轰然倒塌,滤镜也粉碎成渣。
对于那天放学回家和一生的宿敌打照面的情形,桑洛记忆犹新。另一方面,恐怕是想忘也忘不了。
桑洛踏进院子里的时候,见到一个肩宽腰细的陌生女人站在院子里,正在从奶奶精心培植的白玉兰树上折下含苞待放的骨朵儿。
一般情况下,桑洛都是吃过晚饭后才会循着香气在枝枝桠桠里寻找太阳落山后才渐次绽放的玉兰花。小心翼翼地剪下之后,先用针线在花茎上穿个孔、打个结,再用浸过水的纸巾包裹住,等到第二天早上开得恰倒好处,用细线拴在衬衫的纽扣上,一整天香喷喷却一点儿都不腻,清清爽爽。
而眼前这个女人,显然不懂玉兰花。
“洛洛回来了。”女人开口了,一溜儿的侉音,显然不是金仓本地人。
桑洛皱了皱眉头,想起来是在哪张照片上见过这个既不年轻也不美貌的女人了。
当然,不年轻、不美貌都是和妈妈符红梅做比较后得出的结论。
这个在她看来实在不怎么样的老女人在桑文军眼里可能是一枝娇俏无比的杏花。
大半年前,符红梅收到那沓来自匿名者的照片后,坐在卧室哭了一整晚。
照片就那样直接丢在了餐桌上,桑洛路过的时候忍不住拿起来一一翻看过去。
每一张里都有同一个女人在笑,有的是搔首弄姿的独照,有的是和爸爸的合照,还有和包括爸爸在内的许多人的合照。
理论上,那个时候桑洛对男女之事还没有开窍。但某些天性大概是存在于人类的本能之中,在那个瞬间,她像被毒蛇咬到一样一把丢开了手里的照片,就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第二天是星期五,符红梅没有经过桑洛同意,自作主张地帮她向学校老师请了一个星期假。
桑洛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八点了。闹钟没响,家里也没人。
就在她哭哭啼啼地忙着换衣服的时候,符红梅开门进来了。
“今天不用去上课了。”符红梅冷冷地说。
“为什么?”
“妈妈带你去外地捉狐狸精。”
符红梅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完成了从打包行李、催促桑洛、带着她上车站再到坐上以桑文军的所在城市为目的地的大巴的一系列流程。
多年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桑洛才意识到事发当时,爸爸和妈妈的关系还没有降到冰点,那原本该是最后一丝挽救的机会。
爸爸在外地住的是公司提供的经理宿舍,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一厅,其中一间卧室原本是留给另一名经理的,但那名经理长期外派,就相当于爸爸一人独享了两个人的福利。
事实上,在买下那套位于郊区的商品房之后没多久,爸爸就去外地上班了。这是在近两年的时间里,桑洛第一次到爸爸的宿舍。
以往,都是爸爸每月或每半个月自己从外地回来。
符红梅以前来过这儿,这里既没有能跳舞的舞厅,也没有能打牌消遣的地方,她不喜欢。
不过,更大的原因在于她很不喜欢这间宿舍,一进门就浑身难受,说不上来的感觉。
宿舍的朝向不太常见,三间卧室里没有一间是朝南的。
孩子大了,三个人挤不下一张床,妈妈就从柜子里拖出床褥和被子,在中间空闲的一间卧室里临时搭出了一排地铺。
桑洛觉得新鲜,在地铺上试躺了一下,感觉还不错,就是视线有点儿低。
由于来得匆忙,桑洛没来得及带作业。百无聊赖之下,早早就被妈妈安排着洗漱完毕躺进了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