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苏流风皱起眉峰,封尘已久的记忆带给他的唯有苦难。
他不动声色,薄唇微启:“阿萝照旧唤我‘苏哥哥’便是。”
“好呀。”小姑娘杏眼弯弯,春山如笑。
姜萝想要宽慰兄长,也说了一个自己早早知晓的秘密:“哥哥不必担忧,我早知你身上有很多不同俗常的地方。毕竟,不是邪魔的话,谁会怕佛像呢?”
苏流风错愕:“你都知道。”却没有问。
他侧眸:“为什么?”
“嗯……我想,哥哥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苏流风所有不宁的心神,在这一句话里烟消云散。
他不想姜萝引火烧身,却又想安她的心。
于是,苏流风说一半,藏一半。
他道:“一些不该孩子知晓的事,我不便说出口。不过,我如何借用这具躯壳一事,可以告知阿萝一二。”
“嗯?”
“我于七岁时,从灾厄中逃生。流浪了许久,正巧遇上寻死的苏流风。彼时,他刚到柳班主的班子,吃不消鞭子打骂,逃出了门。他忍饥挨饿,央求我把白面烘饼给他吃……”
年幼的先生本就没什么求生欲,少一顿吃食,于他而言不算什么。
可是面前年龄相仿的那个孩子却一面吃,一面痛哭流涕。
他说,他这辈子第一次吃白面饼子。
他说,他的家人为了一捧白米,把他卖到了人牙子手里。
他说,他刚刚来到戏班子,看到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很害怕,所以宁愿挨了戏班主一鞭子,也要逃跑。
他说,他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他的一辈子好像永远这么苦,不可能有翻身之日。
先生什么话都没说,他听着这个孩子竹筒倒豆,噼里啪啦倒给先生听。
即便先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他也完全不在意。
第二天,那个名叫“苏流风”的孩子死了。他好像害怕灰暗的、没有一丝波澜的将来,在吞下白面饼子以后,又吞石死了。
他其实,只是害怕往后的日子,再也没有馒头吃。
先生没有地方去,他记得母亲的那句话“活下来”。
于是,他沉默换上了那个孩子的衣衫,又故意用尖锐的枝叶划伤了自己的脸,扮作蓬头垢面的脏孩子。
他走向玉华镇,半道被熟悉苏流风衣衫的柳班主认出来。
先生成了苏流风,也挨了凄苦人世里的一顿打骂。
看啊,何其可悲。那个孩子只是芸芸众生里的苦主之一,即便被人冒名顶替了,也没人认出他。
难怪他一心寻死。
众生皆苦,才是人间常态。
听完这个故事,姜萝久久不曾言语。
她虽然对先生的人生一知半解,但她隐约猜到,他一定过得很艰辛。
姜萝握住了兄长的手,一点点揉散那一层寒意,也止住了师长凤眸里那一寸稍纵即逝的茫然。
她问:“哥哥从前便会武艺吗?”
“嗯。”苏流风默认。
“那么,王勋还有柳班主打你的时候,你是故意不反抗的?”
“这是苏流风的命,我既承了这具皮囊,便要代他受过。况且,我并没有生欲。”打死了也没事,这是命数。
他仿佛在说什么吃饭喝水这样寻常的事,语气里没有半点波澜。
姜萝懂了,前世的先生,之所以那样八面玲珑,不是他城府极深,而是他无欲无求。
那么,他时常对她笑,那时的苏流风,是欢喜的吗?
姜萝浓密的眼睫,如蝴蝶那般轻颤。纤虫振翅,可揽飓风。
半晌,她又问:“那么,您后来……为何又反抗了?”
苏流风瞟了一眼昏暗夜色裹挟的明丽少女,骤雪寒霜的眉眼,霎时融化。
姜萝明明才是十多岁的孩子,身上却有不可唐突的蓬勃朝气,是他这种死气沉沉的人不敢肖想的存在。
眉心红,妖冶动人。
亦如观音,亦如佛陀。
苏流风挟了一丝微乎其微的笑:“阿萝赠的那个饼……令我有了生欲。”
姜萝懂了。这是苏流风的因果呐。
她给予了他善意,即便分厘毫丝不足挂齿,却也能救济一个人。
是姜萝,救赎了先生。
而她,也曾被苏流风柔善的光,照亮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