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定河边骨
战争的惨烈远比我想象的更甚。
敌军霸城休战,得以让我们有片刻喘息,我道别江染,到了军医的帐中。本以为世道对女大夫满是闲言碎语,却不想满屋血腥早已让人无心辩道俗世偏见。
匈奴大军善骑射,弯弓大刀快马在这开阔平广的土地上如鱼得水,势不可挡。我方殊死抵抗,以命相搏,方才放慢了其侵略的步伐。
军医队伍的总领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医者,姓徐,军中人说,他战时随军出行,安时便悬壶济世。他每日都要向上面汇报伤亡的人数。
军中医师太少,而伤者太多,我常常一日只能睡下两三个时辰,饶是如此,有时也无力回天。
我医治的其中一位伤者,叫做黄志,为了保护战友而被砍去一条腿。
“俺十五岁就从军啦,在这地儿呆了三年,那些蛮夷想取俺的命可没那么容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是如此摊在床上,咧着嘴对我笑,说了这番话。
“诶,小大夫,你知道俺那战友咋样了吗?他说了要给俺报仇哩。”我一个军医本来不该知道,可昨日西南方向的棚帐内动静太大,几乎惊扰了所有人,我不自觉地去打听了下,方知有一队骑兵先锋去了沙岭探路,几乎全军覆没,只活了一人被战马驮回。我听说,他说完前方的敌情后,便笑着死去了。
那便是他所在的队列,那里都是他曾经的战友。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他我们打了很多场胜仗。我笑着听他讲那些军营趣事,什么守夜时打盹被狗惊醒,以为是匈奴来袭把他们那烽燧的人都给喊了起来,结果被几十个人围殴;还有什么训练的时候为了偷懒装作脚崴了,结果被他们“将军”发现后为了不被罚就真自个儿把脚给崴了,最后痛的嗷嗷叫,叫得他们“将军”好不愧疚。
他每次回忆起这些事儿都不由得一笑,我看到他笑也忍不住高兴。
他的腿情况很糟糕,深度感染,我反复试了好多种草药,都很难有起色,可我不忍告诉他,只能每日照旧替他治疗。
有一日深夜,我巡查着棚帐内每位将士的情况,我惊奇地发现了他眼角底下的床布湿了一块,我看了看他“熟睡”的面容,看到了他脸上胡乱的泪痕。
治疗了数十日后,他的情况竟奇迹般地好转了起来,我十分意外,也十分兴奋,想着是不是哪味药起了作用,那也许许多的将士们都将有生的希望。
可我错了,那好转竟不过似回光返照。伤口貌似是有愈合的迹象了,可内里已是全部溃烂。
他看出了我的伤心,反倒过来安慰我,“你别怕啊小大夫,俺早就看开了,大不了就是去跟俺的战友们重逢罢了。”
他果然早就知道了,我却还嘴犟着,“胡说些什么呢。”
他轻轻笑,“你是个好大夫。”
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这夸赞的话如此刺耳,鼻子一酸,却强忍着不让眼泪出来。
“俺是说真的,你尽力了。”他话一说完,就猛地抖动了一下。
我伏在他床边,想与他多说说话,缓解他揪心的痛楚。
“你还年轻,还要回去娶媳妇儿呢,你这么帅个小伙儿,一笑起来啊就像小太阳一样,肯定很讨姑娘喜欢,你自己可有喜欢的人?”
“喜、喜欢?”他两眼放光,惊喜地看着我,“俺小时候老爱扯一小姑娘的辫子,领着她去坡上看人家赶马,夏天夜里还带着她爬上那谷堆数星星。”他说着忽地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她十岁那年就搬离俺们村了,现在俺连她的脸都记不清了。”
我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只要有缘,总会相逢的,到时候你打了胜仗回家,她啊就站在村口,等你娶她。”
他只是淡淡笑着,“俺们村虽然穷得很,但是山好水好,特别是那夏天的荷塘,晃晃悠悠地开满一片,白的粉的,光一照,水上闪亮亮的,就像浮满了珠玉一样。”
他安静地躺在有些破旧矮床上,咧着有些干涩的嘴角傻笑着,一双眼盯着棚顶,好像看到了夏日荷塘上的粼粼波光,就像他描述的那样。
他带着笑容离开,而我忍着几近夺眶而出的泪水,几乎是全身颤抖着,抬手抚闭了他的双眼。即便早就预料到这般结局,我仍旧无法平静。
他还未娶妻、还未及弱冠、还没等到夏至......能记得他名字的战友都与他一同共赴黄泉,而我这与他相识寥寥几天的人,又能将他的事迹记到几时?
黄志、黄志、黄志......
很快他的身体被人抬走,我目送着他逐渐远去,心中仍旧默念着他的名字、浮现着他的笑容,直到再也看不见。
一身铁骨一家国,一捧黄沙一英雄。
我抹去了眼角的泪,收拾了有些杂乱的床铺,拿起草药和纱布,去往下一个伤者身边。
休养了快一月,匈奴再次发起了进攻,直夺角虎城。
角虎城是个关键的当口,城外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