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花
芳林斋名字清雅,像是书斋,实则是做女郎钗环脂粉生意的。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脂粉铺子。芳林斋在平乐坊的路口,坐拥一个三层大的大店铺,此时还是上午,店内许多女娘子正在挑选。大晋民风开放,这些世家贵女带着几个女侍便可以出门了,因此这个时候店内的人还并不少。
谢笙穿过人群,来到柜台前,递给了管事一个花笺:“我前些日子在贵店预定了一支钗子,今日特地来取。”
管事的接过仔细确认了一番,随即笑成了一朵花:“原来是贵客!贵客请随我入内!”说完还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确保没有人盯梢,才把谢笙一群人引进内室去了。
芳林斋的内室,也是别有洞天。内室走的是一个高端奢华的风格,摆放了很多博古架,架上放着一些古董和可以闪瞎人眼睛的贵重首饰。甚至店家还财大气粗地用了夜明珠和九枝灯来照明,即使窗户开得不大,内室里也光华璀璨。
穿过一行行博古架,最后来到一扇门前。
管事推开门,行了一礼:“贵客请进。”说罢示意谢笙一人进去。
苏合拉住谢笙:“姑娘,苏合陪你才放心。”
管事捋了捋胡须,笑道:“不必紧张,芳林斋不会做此等杀人越货不轨之事。只是姑娘预定的钗子宝贵,寻常人不可视之。”
谢笙摇头示意:“无事。”
她甫一进去,门就被轻轻合上了。她确然感受到一点未知的不安,但是并不真切。
屋内围了一些帘幕,层层叠叠的,日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又被帘幕切割,汇成细碎的光影,仿若流萤。
青衣女子伏在案上,细细地穿着一支步摇。这支步摇十分奇特,钗头是一只纯金打造的莺,更奇特的是,这只莺衔着一粒玉珠,玉珠连着金链,金链尾端却是一个金色的鸟笼,摆弄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步摇映着日光,折射到女子的脸上。她长了一张不是很合理的脸。说不合理其实并不是说她生的不好看,而是十分寡淡,像是白色的丝绦上画的极淡的一笔,像是她不应该长这样平凡的容貌一般。
“好看吗?”女子穿完步摇才开口。
步摇虽然精美,但是她却觉得寓意不怎么好。
“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若是不论这些,这步摇是好看的。”谢笙回答。
一直表情淡淡的女子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你说得很对。”
谢笙松了口气:“你就是阿姊说的‘霜娘’?”
女子站起身来,将步摇放入锦盒中,回答:“奴名阿霜,谢家于奴有恩,此后奴自会跟着娘子,听凭差遣,护佑娘子安危。”
谢笙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你的容貌?是不是掩饰过?”
霜娘愣了愣,笑意更深:“看来还是奴学艺不精。”说着,她伸手揭开那一层易容的“画皮”。
这回轮到谢笙愣神了。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但也只有半边脸。她另外半边脸好似被烈火灼伤过,留下了可怖的盘踞在她右半张脸上的伤疤。但任何人都不会轻视她,因为她格外坚毅的神情,仿佛由骨子散发出来。这是个阅尽千帆的美人——谢笙想。
霜娘见她只是惊讶,但并无惧怕的神色,不由得心里一缓。
“世人大多如此,见到美貌的娘子,便□□熏心。哪怕曾经是真心人,也总有相负,等到想回心转意时,又金钗华裙永不相负了,奴如今的容貌,奴觉得甚好。”
“我倒是觉得霜娘不戴面具的样子更美。”谢笙发自内心地说,“虽是为了掩饰原本的容貌,但那副‘画皮’实在是太过平凡寡淡,和你周身的气质反倒不相称了。”
霜娘将锦盒递到谢笙手中,神色比初见她时温和了许多:“贵重的步摇,赠予美人更好。奴有仇家,掩饰容貌也是为了潜伏复仇,但娘子不必担心,奴不会因小失大,将此事牵涉到娘子。”说完,她将易容的面具戴上。
尽管她神色克制,谢笙却觉察到女子掩饰得深刻的恨意与悲恸。世道无常,却总是摧残美人。
见她没有一开始的冷淡,谢笙才走上前,梨花木案上放了些制步摇的工具,还有一些女子脂粉和饰具。她从首饰盒子里取出一支翠羽,见霜娘没有厌恶的意思,再轻轻将翠羽帖在女子的眉梢:“这翠羽本是翠鸟身上最美丽的羽毛,却被取来作饰。可翠鸟本身羽毛生得光华夺目有什么错呢?不过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罢了。”女子生的容貌,也亦是如此。
带着亮粉的翠羽停留在女子眉梢,恰如女子的美好年华。衬得霜娘现在原本有些淡的容貌也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来。
霜娘触到自己的眉梢,真切地笑了起来,行了一礼。
为何如此简单的道理,天下人却不愿意明白呢?
这一礼行的是她曾经行了无数次的奴仆礼,但这一次她却有些心甘情愿了。
她好像找到了她应该跟随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