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
街巷花灯依旧,人潮却已褪尽,三人依旧走走停停。
“那姑娘的步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硬撑着自己走回驿站的甘生,虽然如常一般迈着步子,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力不从心,可纵是如此,嘴上依旧闲不住。
“同我阿爹学的。”展柔淡淡应道。
从前看阿爹舞剑时曾记下了不少步法,原本只是觉得有趣,不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嘴角浮上一抹笑意,大概是阿爹在冥冥之中护着她吧。
甘生原本只是想解心中之惑,未料却是无意间勾起了这桩。他自然是知道展铮的,也自然知道展铮是如何蒙冤丧命的。他将自己狠狠捏了一把,暗骂自己不长脑子,想着该如何岔开话题才好,却听得身边那人接着道:“若阿爹在世,想来你们定能成忘年交。”
他转过头,看见那人扬起的嘴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点头应了一声。
及至驿站,展柔便请来了随行医官徐守青,待将伤口验了一遍后,徐守青方才向展柔道:“公子应无大碍,只是伤口略深了些,这几日还需得好好修养,否则恐要落下病根。”
甘生听了这话也不管眼下身子受不受得住,只一面起身,一面向那两个面色凝重的人拍胸脯道:“我都说了不用担心!怎么样,你们……”
话至一半,甘生只觉眼前一黑,脚上像有千钧重似的,猛地便扶着桌子直直落了下去。
展柔绕到甘生背后,轻轻按住他肩头:“没听见医官说的话么。”
甘生听着身后那人语气冷淡,便只好敛了方才那般兴高采烈的模样,柔柔弱弱应了句:“听见了。”
展柔移开手又向徐守青道:“伤他之人擅易容之术,医官或可再仔细瞧瞧。”
徐守青闻言眉间一动,却只先唯唯向展柔应了去,将针囊铺开,取了一根挑了烛火便要动手。
甘生眼见那针头及要入了皮,正欲缩回手时便被对面那人一个眼神震得只得乖乖任那银针破皮。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谭元修的声音:“启禀大人,下官有事禀报。”
听得这声,甘生忙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吼吼笑向展柔道:“您快去忙,我保证乖乖听医官的话!”
不想展大人走是走了,只是临走前还不忘嘱咐道:“有劳柳公子了。”
柳仁恭敬应了一声“是”,而后略带着几分同情模样向甘生抱歉道:“对不住了。”
待到展柔了了谭元修呈报的事后,已入夜半。夜风绵绵,推开半边浓云,清冷银光如泼墨般泻下。
听闻徐守青替甘生开了几副药后便着人去煎,半刻钟前才由柳仁端了药进去。她担心那倔脾气不肯喝药,正在门外犹豫着如何劝药时便见柳仁端着药碗推开了门。
柳仁见了展柔这般踌躇模样,便知她是在等那一只空碗,于是便将那药碗倒了过来:“一滴不剩。”接着又道,“徐医官方才替甘兄弟又验了一回伤口,并未看出有何异常,而且伤口虽深,却不伤要害。甘兄弟为人爽快,那药三下五除二地便喝干净了。治病有良医,病人也配合,想来只消得好好养些日子,就能痊愈了。”
展柔也便散了愁容,点了头应下。
柳仁见她愁容已却,从袖中取了一个信封递了过去:“甘兄弟让我交给大人,说是京都来的信。”
听得是京都来信,不用看也知道那信出自何人之手,展柔将信接过,轻声道了句谢。
柳仁看着面前之人眼底忽而泛起的喜色,心下微沉了一分,手中那只药碗似又满溢,泛出苦涩的热,他转开眼,低声道:“大人早些休息,柳仁先告退了。”
展柔点点头不应声,却在柳仁转身后忽道:“此行未知前路如何,公子且小心万分,莫要逞强。”
柳仁停下步子,在这身后传来的嘱托间又想起方才于那灯会上,自己不假思索操起木棍便要冲上去,丝毫未曾想过要以何种方式抵挡那冷刃,也丝毫未曾想过若是挡不住又当如何。那一刻,他想到的只是冲上去挡在他们身前罢了。
他转过身,看向黑暗里那一双如水眼眸,缓缓道:“可我也只能逞强而已。”
看着那一步一步走进夜色里的背影,恍惚中,眼前似又浮起燕州烛火。她转过身,抬步回房,不再看那背影,也不再想那烛火,只摩挲着手中信封,仿佛要将那信中字句融于指尖。她不由得垂头瞥了那信封一眼,果是空白,而后又将信封翻过,封口处是一点红蜡凝成的“邬”字。
去岁往乌楚时,迢迢万里也未曾收过一封信,如今不过半月光景便来了两封信,她既喜又忧。那一分喜自然是人之常情,那一分忧却是无可奈何。
经了雁北关一役,虽则她从未有过半分悔意,可每每当她看见他眼底流露出的忧和惧,便是满心的自责。想来世人只有经过那生死离别,方能深知相守不易。好在他们所经的这一场生死离别只是虚惊一场,故而便更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