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英雄，迎侬归故宫

乾宁二年七月初六，邠宁王行瑜兴兵来犯，凤翔李茂贞、镇国韩建趁乱响应，官兵猝不能挡，三贼得势，未几，竟渡渭水欲入西京。上幸骊山，百官随辕避祸，城中百姓亦举户疾追，一时间人马盈市，妇人婴童号泣，前有泱泱众人，后有霍霍乱贼，小民半晌难进半步。

第一章何处是英雄，迎侬归故宫

百余年来，骊山行宫所在，京中富贵长久人家早早便置业于此，世代经营，颇有规模，此时家小早已安顿，并未得见身后凄惨。高台楼阁北向有处汤面油茶铺子，大树掩映，平日里主做脚夫挑工生意，山下造此横祸，铺里却水照烧，面照下，一派太平小康景象。难得的是，此时铺子里并不见粗织高声的力工，一桌桌衣着鲜亮的显贵，正就着粗瓷大碗，轻声交谈。翰林学士、御史中丞韩必先上山稍晚些，携夫人到面铺时，日头已西，豪客满堂。有一垂髫者匆匆迎来，与韩必先肩同高：“大爷奶奶来的不巧，今儿台面紧俏，晌午到这会儿接连不断，”他朝铺里看了一眼，“大爷奶奶要是不急，一炷香功夫二位再回来，咱准保把桌子给您留出来。”韩夫人喜他灵巧，问道：“你多大了？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小儿答道：“回奶奶话，小的八岁，在杜爷这儿做了三年了。”

韩必先一惊，转头望妻，其妻亦愕然，夫妻对视，又不易察觉地轻笑。他说：“就按你讲的，拙荆与我先去走走，我们回来若有空桌，大爷有赏，无桌，”小童接上“有的有的，大爷尽管来。”

“如今割据日盛，皇权动摇，各镇之中，唯宣武军朱全忠、河东李克用枭雄耳。李克用虽为沙陀人，然终究一心向国，朱全忠的全忠之名，到底笑话。”约莫转了一炷香，夫妇又至，小童正抹着角落一张桌，见他二人进来，赶紧招呼，“大爷奶奶这边坐，有汤面油茶馍馍要吗？”韩必先笑着说:“何不猜猜我二人要什么？”小童歪头想了下，喊了句“汤面两碗，一碗减半一碗加半，另盛两碗面汤。”端二尺见方木托盘脚下不停，上菜收拾十分利落，不多时，上到韩必先这桌，他叫住小童，“我要汤面不假，如何得知分量？”小童笑道：“我们店里平时都招待卖力气的汉子，今儿来的爷们大都吃不下整碗，面多吸汤口味不好，今儿晌午起就减量了，爷您肩背宽厚，应是位武将，分量自然要大。我与奶奶虽同是女子，奶奶身量更细，两碗一加一减，厨房好做。二位刚在外转，这会儿必定口渴，奶奶未必饮酒，面汤解渴解乏，二位吃完我们也要打烊了，还可以慢慢喝一会儿。”

“你是姑娘家？”韩必先惊诧，这年仅八岁，身长足六尺半，四只满满当当大碗放慢整个木盘走路轻巧手上不晃的小童竟是女儿身。饶是京兆韩家，饱读诗书，若非亲眼所见，也难以置信，他定了定神，笑道:“我饭量确实大，但我不是武将，这点你看错了，不过刚才我出的题目你答对了，待会儿你们歇息了，我有赏给你。”

“得韩大人赏，可是难得的奇景。”说话的是同在翰林院的陈有成，是前朝大阉田令孜所荐，一身蜀锦衬得他那方素面桌也有了光彩。今韩氏得宠，他自然出言讥讽，“当世清廉的韩大人，居京用青瓦，骊山盖茅草，居然也有钱帛赏人呢。当今危亡之际，韩大人还有雅兴在食肆调戏女童，真是好度量。”

韩必先道：“世道艰甚，必先与荆妇广明元年已饱尝过。彼时陈大人有伴驾之责，早早长驱入蜀，尽享天府所出，致使如今才得与我等小户同山避祸，惊诧莫名，实数少见而多怪。”

听见韩必先用黄巢祸京时，他以田氏门人自居随惠圣皇帝逃遁入蜀的旧事讥讽他，陈有光登时愠怒，甩下十几文钱，拂袖而去。另一跑堂是个六尺汉子，立即收钱，将桌上剩余油茶端回后厨，经过略高于他的小姑娘时连韩夫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夫妻两人慢慢坐到女铺主从柜台后走出，后厨并伙计端出客人的残羹剩饭，围坐吃饭，韩必先低语：“奇怪奇怪，今天怪事真的多。”韩夫人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原以为这高壮姑娘是铺主闺女，帮衬家里，没想到看过身量容貌，这铺主后厨和那跑堂小子才是一家。”

韩必先站起来走向后厨忙了一天的男铺主，“您可是这儿的当家的？”男铺主立即放下筷子站起来，给韩必先打了个“坐”的手势，韩必先坐了他才坐下，“回大人，这铺子是小民的，这是我媳妇，那是我儿子，原是我三口人开了这个铺子。”

“那这姑娘是？”

“不敢欺瞒大人，霜降丫头是给我送柴的唐三儿的闺女，这孩子您也看到了，长得这样壮实，那唐三儿可经不起这样吃法，三年前领到我这儿来，求我收留他，不图工钱，给丫头口饭吃，饿不死就行。我们做食铺的，独不缺吃，这孩子机灵能干，正经顶个大人用，我下山的时候，就这孩子跑堂，什么都不耽误。”

看着霜降，韩必先有了主意，道：“借问店家，这位姓唐的壮士，如何能得一见呢？”

店主媳妇接话说：“再有五天，他就该给我们送柴火来了，他住那边山头，山下再怎么乱也乱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