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胡家豆腐店的晩饭也简单,稀饭、腐乳、玉米面窝窝头、炒的菘菜,热烘烘,碗碟摆得齐整。
胡老爹把腐乳方块用勺子舀下一半,搁在铺着油润润绿油油菘菜的稀饭上,把这大海碗的稀饭撂在小学徒商羊面前。胡芳容在心里撇嘴,商羊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脸膛红润润的,他不白,模样也不说多俊,可红润的脸膛显得他那么精神、有力气和活泼。
胡老娘回来的时候,胡芳容喝完稀饭,吃了个窝窝头,正等着家人吃完好收拾碗筷呢,胡老爹和商羊爷两个喝完稀饭,比赛似的一个个窝窝头肚里添。
胡老娘进门就嚷嚷: “那个黄娘子真不是那回事儿……哟,还没吃完呢,也给我个窝窝。”
胡芳容递过个窝窝头,问道: “怎么着呢?”
“她那个娘,就不能干事的,卖了一个大的就算了,家里不缺了,两个小的还卖,”胡老娘一张嘴滔滔不绝,“死妮儿,她家大姑娘着实不错,这个妈忒没主意,好歹是吃自己奶喂大的,舍出去做童养媳就罢了,不好还能跑,这下卖出去为奴做婢的,户籍身契都捏人手心里了,不说碰着差的主家,伺候主人弯腰陪笑的日子哪能好过?我说听说他家大姑娘卖出个好价钱,半边街的王举人,十六两,是不是?”
胡芳容叹道: “是。”
“有那十六两,屋子怎么也能再盖一间,媳妇也能娶,狠心的爹妈,黄娘子还说呢,说孩子不能卖便宜,当家的不愿意。”胡老娘说得唾沫横飞。
胡芳容忙问道: “黄大娘说当家的不愿意?”
说到这,胡老娘一拍大腿: “可不是,要不说她没主意,说什么是什么,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疼。”
胡老爹附和着言是。
胡芳容暗想,黄裁缝家做主的是黄裁缝,黄娘子只是听命的,恐怕卖女儿的事还有话本的下一回呢。
因着天色渐暗,胡家众人便预备睡了。
蜡烛和油灯不是这等普通百姓用得起的,胡家豆腐作坊每日天蒙蒙亮就趁着天光来磨豆腐,更要早睡早起。胡老爹拿着一串钥匙,家里的大门栓住,里面磨豆腐的作坊、卖豆腐的门面、存放粮食的仓库都是顶顶要紧的,要拿大锁锁住,小学徒商羊还是在厨房睡觉,碗橱里就有他的棉被,躺在麦桔杆上,他年纪小,火力旺,不用汤婆子也睡得麦草垛暖烘烘。
胡芳容躺在她心爱的床上。
因着天黑,又是独处一人,她不免胡思乱想。
在胡芳容小的时候,有和大多数孩子一样的恐惧和烦恼,那就是关于爹娘会不会卖掉我。或者来自婶娘姑婆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言语: “让你妈再生个弟弟,你可得勤快干活,不勤快的小孩爹妈都不要她来。”或者又来自学堂童子口口传诵,民间也爱听的二十四孝故事,胡芳容头一回听的时候心里害怕,家里的饭吃多了,有个叫郭巨的人就会把小孩埋掉。
后来胡芳容才知道,那个故事叫郭巨埋儿,好在自己家里越过越好,饥荒年挺过去,不至埋死她。
又或者因为大人言谈中,会提起某家的小儿子养不起,丢弃在山野里,某户的女儿太晦气,溺死在便桶。胡芳容虽说好好活着长大了,死掉的孩子和她没有半分关系,但胡芳容是个小猫小狗也舍不得伤害的好孩子,何况一只活肉团,生生叫豺狼扯坏小小的胳膊腿,生啖其肉,或窒息死在臭不可闻的便桶里。
胡芳容总因想到这些而感到害怕。
她又想起黄莲儿、甜甜的黄秀儿、流鼻涕的黄蕙儿,孩子真是这世上最好使的牲畜,天然便亲近他的父母,小时候能随意使唤,大了能卖一笔钱,几个孩子里留下男孩,既能保卫家里,还能挣钱奉养父母。
胡芳容想象着做父母的快活,不免想到自己。
她今年十六岁,正是要结婚生子的年龄,要生一个男孩子,胡芳容懂得女孩的苦,大约孩子就和小时候的她一样,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瞧着父母,不错,除去父母他还能看着谁呢。指使往东不会往西,指使往北不敢向南,想当初儿时不敢多吃饭,吃着肉味便倍感亏欠和煎熬,做她的孩子,可不能兴这个,有饭就吃饭,有肉就吃肉,总归尽量吃饱,胡芳容保证不嫌孩子吃饭……可是黄裁缝家三姊妹,黄裁缝和黄娘子正嫌三姐妹白吃粮食呢,要卖了姐妹仨好回本。
夜晚的胡思乱想不能当真,胡思乱想不能定罪。
所以在胡芳容畅想一番假若有小孩,怎么掌握孩子的好日子,她想起黄莲儿,贪心不足,大姐姐卖的钱还不够吗,卖的便宜,孩子的卖身钱四五两银子差不多,不比长成的,要卖的贵,除非卖给……
不会吧,到底是亲骨肉,怎么算缘分也有三分香火情,女儿卖出,儿子撑起门庭,算物尽其用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说来说去,这世间好没有道理讲,襁褓里便定终生了,是死是活,是一生荣华,是一生贫贱。依胡芳容想,同本姓黄,黄莲儿要比黄大郎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