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一)
旁准备看戏的乔尔发出几声窃笑,得意洋洋地说:“看来学院终于良心发现,要把害虫清出课堂了。下城区的垃圾还想挤进上层,真是异想天开。”
他挤着眼睛,打算看看这下安娜会有什么反应。可身单影薄的女孩站在原地,依旧露出那副事不关己的神情,看向他的目光中并无愠色,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乔尔突然感到一丝不安。
他的感觉是对的,安娜这次确实没有打算忍耐。她在众人的注视中把包放下,转向乔尔,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脚冲着他腹部踹过去,让他跌下了椅子。
脸颊贴上冰凉的地面时,乔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没找回爬起来的意识,便感到有一只手拎着他的后领,将他一把甩在墙上。
疼痛仿佛已经是一种幻觉,乔尔震惊地看着安娜抄起他那把椅子,猛地扑过来,将他压制在椅面和墙壁间的空隙里。四条椅腿分别卡在他的肩上和腋下,将他整个躯干牢牢固定住,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回过神来的乔尔奋力想要挣脱束缚,可十三岁的孩子还未展现出多少性别差异,从小娇生惯养的少爷哪里敌得过安娜自幼在逼仄的楼宇间上下攀爬锻炼出的力量。周围那些小跟班更是被眼前的画面吓得愣在原地,竟没有一个人想到上前阻拦。
安娜看着乔尔像虫子一样扭动着身体,发出一声嗤笑,低声对他说:“而你,在区区一个下城垃圾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话落在乔尔耳朵里,字字都如同鼓槌锤击鼓面,震得他浑身失去力量,一时不知所措。
安娜本想趁这机会好好出一口气,至少得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乔尔赏几巴掌。可看到他双眼失神、浑身瘫软的呆傻样子,安娜突然觉得毫无必要了。
她垂下眼眸,像是兀自感叹道:“真可怜。”
这句话又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乔尔心里,半晌都回不过神。
这场闹剧最后在学院介入下才堪堪收场。匆忙赶来的领事夫人对着安娜和她身前的老师破口大骂,而安娜充耳不闻,只将凌冽的视线投向钻入母亲身后的乔尔,后者像是被那道目光刺伤了一样,赶紧侧过脸,不敢看她。
学院起初坚决要开除安娜,直到安玲从下城过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平息了骚乱,最终只给了安娜停课一周的处分。
安玲从理事办公室出来,带走了等在门口的安娜。那时安娜已经不愿再在走路时牵安玲的手,安玲几次停下来等安娜来到她身边,可她总是在离她一两步的地方停下脚步。
安玲只好由着她跟在她身后,一直到两人并排坐到电磁车上,看着外面的景色呼啸而过,从明亮的上城转向晦暗的九龙,才开口道:“安娜,我有话要对你说。”
安娜低垂着头,却并未等到训斥的话语。安玲的语调平静而缓慢,如同儿时在床边给她读故事,她说:“我没有要责怪你的地方,把头抬起来吧,看看这个世界。”
安娜应声抬起头,电磁车行至九龙拥挤的街道上空,在上层环道的阴影下,街区狭窄的空中廊道和楼梯里挤满了为买卖食物和工业品排成长列的人群。他们个个神情麻木,为一点琐事争执不下,全然不觉悬在自己头上的真正的压迫者。
安玲接着说:“你懂得保护自己,能够反击,这是好事。人如果生在污泥中还不懂得反抗,那才是真正的悲哀。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
她转过头来,面向安娜:“我教导过你旧地的典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众并不是树木的错误,可它却必须为此付出折断的代价。你这么聪明,应当理解,我并不是要你忍耐,而是你未来将会完成的事业,是现在那些轻视你的人无法理解的。如果你太早显露锋芒,这些光芒反而会成为你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让你逐渐偏离自己的方向。为了能走得更远,你必须学会藏拙。比起比其他人更为丰茂的树冠,我要你把根扎得比所有人都深。”
安娜注视着安玲深邃又灼热的双眸,没有开口询问她所说的方向究竟指向何方。
伴随着安玲的话,她的心中升腾起一股猛烈的冲动,一种找不到出口的激情。她有种种不解,可她隐约意识到,关于这个失衡世界的谜题只有靠她自己才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