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剑南王府有一个女儿,自出生起失踪在外十三年,终于寻得下落。
今天就是接女儿归家的日子。沈氏一族三世同堂齐聚王府正厅,三四十道目光齐齐地望向重门之外——
-
既而,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穿过垂花门,在众人的视野里清晰起来。
通体干干净净的天青,修饰着纤瘦的形体。发髻是未及笄的少女打扮,垂鬓分肖,既后脑勺层层绾结,一绺头发垂在左肩上。面上不带一点红润,不知该说是皙白还是惨白,脸颊有圆鼓鼓的婴儿肥,看起来……很好捏的样子。
众人对她有了初印象:小家碧玉,婷婷袅袅。
女孩在厅堂正中央站定,双膝触地,两手交叠向前平推,腰再跟着弯下去。礼数倒是不差什么,但话说得……众人心想,有点过于简明了:
“女儿给各位长辈问安。”
嗓音细腻柔软,轻轻地飘到空气中。
“好孩子,快起来,给爹瞧瞧……”剑南王脸上升起笑意,堆积在一道道细纹里。
然后女孩抬眼起身,众人才看清她的双眸——潭水一般,清明,沉静,但也有些深不见底。
-
女儿身上有许多肉眼可见的优点,这给一众亲戚的客套话提供了很好的素材:“生得很是水灵”“是个齐全孩子”“小门小户来的,难得懂礼数呀”。对此,女儿一一颔首致谢,嘴角清淡的笑意若隐若现。
“王爷给起个名字吧。”王妃叶氏道。
剑南王正待开口,女儿却抢过话题,“请父王和母妃容禀。”
众人俱是一顿,又重新打量起那女儿来,只见她低眉垂眼,盈盈一礼。
“女儿此前已得青屏书院常老先生赐名‘洛泱’二字,洛水的洛,江水泱泱的泱。”
周围的亲戚开始没了好脸色。大家族讲究多,起名要排辈儿,什么字什么偏旁都有规矩。女儿这话在众人看来,就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前奏。
女儿却面色如常,径自往下解释,“当日在家师相托之下,常老先生赐名,一是为报答家师不计报酬、帮青屏书院修缮房舍的恩情,二是为表对女儿心怀天地的期许。今有幸回归家门,本该按家中辈分由父母赐名,只是家师恩义,先生厚望,女儿不敢辜负……也好在当时只得了名,没有姓氏。今日女儿终于有家可归,不如……”
这话颇有些讲究。一句“家师”,划清了她和从前养父的界限,没伤着沈家的体面。一声“不敢辜负”,又把话说得不容拒绝,好似拒绝了就是沈家忘恩负义。
于是旧名冠新姓,女儿得名“沈洛泱”。
“很好!”剑南王把女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生得标致,礼数周全,说话也不含糊,心里越发喜欢,“你方才说……那叫什么书院?”
女儿眼睛一亮,心说重点抓对了。
-
几天后,剑南王大手一挥:“这年头,想做官的都挖空心思送礼攀亲去了,难得有一门心思读书的……该赏!该夸!”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官府为青屏书院的房舍修缮与藏书添置拨款无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破落书院,终于有了学府的气派——讲堂轩敞,宿舍齐全,孔庙也已破土动工。
在这个一向靠门第与人情走上仕途的剑南,人们察觉到了风向的转变。
青屏书院的门槛就要被踏破,四面八方的读书人慕名而来,尤其寒门子弟。每日堂前听讲,座无虚席;廊下诵读,书声琅琅。
而这里面,只有八个老弟子,外加创办书院的常老先生,曾见过沈洛泱。
在沈洛泱回王府后大约一个月,他们收到了一封信。
“洛泱来信了,说是现在她不能给书院的新藏书楼画图纸了,叫我们去找她师父。”
有人疑惑,“就这些?”
“就这些。”
“我是说,她就不想我们?就没有话对我们说?”
“不信?我念给你听……‘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久违芝宇,时切葭思。’还有啊,‘言不尽思,再祈珍重。’尽是客套话,你若一定要理解成她想你了,那也不是不可以。”
“她还写了这许多?快拿来,我瞧瞧她文法进步了没有……喂,你们说,她怎么也不说什么时候能来看我们啊?”
一阵子的沉默后,终于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以为王府有那么好出。”
-
新来一个女儿,仅仅意味着新添一副碗筷,新开一个院子。剑南王府的内院一切如常,晨昏定省,女红布艺,读书习字,焚香抚琴……
一跃成为高门贵女,和从前的民间生活可谓大相径庭。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沈洛泱的态度是:
“女儿明白了。”
“是。”
“多谢母妃教诲。”
诸如此类。
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