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瞧见他右手递水,左手圈住黑色方向盘,指骨根根分明,方向盘被转了半圈。
路况一下子开阔起来,阳光涌入车里,周遭漫天遍野的蓝。
苏妲接过水,拧开瓶盖,清水入喉,润过干涩的嗓子
脑子里突然冒出关卷耳那句“清冷帅哥”的形容来。
视线下意识往左,大概因为开车,徐蕴止带了墨镜。
碎发遮住额际,他脸是很上镜的那种小,又被墨镜挡了大半,只露出半截高挺鼻梁,稍显冷淡的薄唇,以及冷白下巴。
“……姐姐?”
徐蕴止察觉到她目光,些微偏头。
“什么时候学的车?”她随口扯了个话题。
“很早。”徐蕴止嘴角扬起弧度,“之前我还从北京开到沪城过。”
北京?
“你是北京人?”平时倒是半点听不出来。现在乍想,虽然他和自己说话常常语调认真,偶有懒散时似乎还真带点儿化音。
“嗯,姐姐喜欢北京吗?”
“气候太干燥了,每天早上起床都流鼻血。”
徐蕴止鼻腔里带了点笑意,“姐姐生在江浙水乡,是会不适应北方气候。”
“我妈妈也是北京人。我小时候寒假常去,现在不怎么去了。”苏妲想到什么,又说,“我还记得东四商场附近有个小摊卖糖葫芦的,那里的好吃。”
“是吗?”徐蕴止顿了顿,“那我下次回也去试试。”
“你没吃过?”苏妲讶异地挑起眉,“那家应该很出名。”
“家里…管得很严。”
他语气极轻,似乎并不想提这些,极快跳过,“姐姐的妈妈应该很美吧?”
很美?
苏妲“嗯”了一声,但其实家里母亲留下的照片很少。不像周曼热衷于拍写真约画像,母亲长于七八十年代,只有一些小时候的照片和VCR留在外公外婆家。
她甚至已经快要记不清母亲长什么样了,有时候梦里梦到她的脸,也蒙了层雾似的模糊不清。
唯一清晰又深刻的印象里是她和母亲两个人回北京过寒假。外公外婆不待见苏维山,他春节前后才过来,所以童年记忆里悠长又闲散的寒假时光,都是她和母亲两个人的回忆。
那时候每每回到北京都免不了和大人们吃饭,但母亲的朋友们都是极有意思的人。他们当时聚在胡同某家私宴里,宋茂华每次都要带不同的人来,上至老人下至苏妲同龄小孩,最能交朋友。
后来某次和宋茂华聊起母亲,他还说过母亲是很古灵精怪的性格,长在北京胡同里被糖葫芦和豆汁儿养大的钟灵毓秀。他说她像北方的风,又凛冽又豪迈,心气里带着点儿回肠荡气的浪漫。到沪城以后这股风被拘住了,不似以往那样天高地阔,自由自在。
宋茂华聊起母亲时总是用世界上最美好最美好的词,用很多修辞,脱口而出就像能写一首诗。
她开玩笑似的和宋茂华提起过,他就说自己年轻时真的给她母亲写过很多诗歌,她看过的、没看过的,墨水写在纸上在家存了整个柜子。
苏妲听完忍不住回想自己的记忆是否见过苏维山这样狂热对待过母亲,好似没有。
苏维山总是谨慎的、冷静的。
母亲和他在一起时说话也会变得轻声细语,两人讲起悄悄话时像江南婉转的流水,柔情蜜意。他们鲜有争吵,老实说回想起小时候那几年,苏维山扮演的是一个非常合格的丈夫形象。
至于苏妲和他的关系,其实一直都不算亲近。她小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周曼带着苏霁月进门,她倏地明白了。
苏维山只是单纯不喜欢她的性别而已。
如果是爱情可以像宋茂华那样,用笔写很多的诗,配以世上最热烈最爱慕的词句,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荡气回肠;那婚姻就必定如苏维山一般,谨慎克制,如履薄冰,暗暗划清一切利益关系后计较得失。
苏妲不觉得这其中任何一种可笑。
只是她长久以来只身处于中间的灰色地带,代表着家的灯光在远处,蒙在雾里,她茫然四顾。
也许那盏灯以前真真切切照拂过她。母亲和外公外婆还在世的那几年,她胸腔里总是盈满温暖的,她总是天真无邪的笑,高兴了就手舞足蹈,疼了就大滴落泪。
现在呢?
苏妲好像丧失了那种能力。
她想起宋茂华在每首写给母亲的诗末尾都留一句:给苏烟。
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从前长于天地中的风,最终也如烟一般,消散在了沪城的婉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