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
看向程绪宁:“程绪宁,你来说说看,为何多疑也并非一无是处?”
小女孩听到自己名字被叫到,心中一凛,思索片刻回答道:“学生以为,多疑之人,虽说耗费心神,总去想些可能根本不会发生的灾祸,但若将多疑使用得当,反倒能在事物溃败之前发现其病因。
如此一来,便可在灾祸未发生前,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她随即补充:“好比学生此前身体一向健康,有一次着了凉,最初只是嗓子有些痒,我的外祖父知晓此事,却让我喝药。
那药又酸又苦,我实在不想喝,外祖父便与我说,小病不治、大病缠身,现在喝,虽看起来多余,实是为了将病症于未发之前消解,免生大病。
我想到十几日前,自己有一玩伴也说嗓子痒痒,随后便病了好些时日,后来虽说好了,但与我们诉说发病实在痛苦。想到此处,我便听话喝下了药,我想着今日吃小苦,是为了未来免遭大苦。喝过药之后,确实就好了,没有生病。”
程绪宁正色道:“学生想,多疑之人,往往也是能看到事物发展之人,若是将疑虑使用得当,便能如同我外祖般,为我治疗未病,免遭更多药石之苦。
如若使用不当,多疑之人则会草木皆兵,反倒陷入无用的猜忌。因此,多疑未必不好,只看疑在哪处,是否能分清何事该疑,何事不该。”
杨一闲闻言大乐:“说得好!” 他随即补充道:“一言以蔽之,万事万物,应掌握度,不多一分,也绝不少一分。
譬如多疑,便是猜忌、疑问多了,则该疑惑的、不该疑惑的,统统挤在心中,反让自己身受其害。
而若不疑,则不能未雨绸缪,若无远虑,必有近忧。是以,万事万物,只关于于度。”
杨一闲说到此处,用手掌拍了拍书案:“你们可知,只此一个度字,便能卡住天下所有君子的喉咙。”
他忍不住站立起身,向两位学生说道:“我不教你们圣人之言,并非圣人之言不值得学,相反,圣人之言乃天下之至理,任何人都应当学!
只是我自己年岁如此,终是明白,圣人之言,看来文章优美,实乃践行之学,若流于文字言语,只会徒增字面官司,让读书之人每日辩个没完没了,忘了从事上体悟,反让黄金成了糟粕。”
杨一闲正色道:“我将教于你们的,将不同于你们此前所学。”
他看向景宸:“不管你们是正经上过学堂的”,随即转向程绪宁:“还是只是聆听家中长辈口述亲传。”
“我将教你们的,乃心之道。此学问需要你们穷尽其理,以正诚心。”
杨老翁目光望向远处:“这诚心,可意为天下公,也可只为自己。心在哪里,便是剑之所指,一切,将只取决于你们自己。”
他收回目光,看着程绪宁和景宸稚嫩的脸庞,二人此时看来像是有些明白、更多的是迷惘。
杨一闲继续道:”至于你们究竟选择什么,全问本心。你们要通过学问,为自己找到心中信奉的道。”
杨一闲走向窗边,背手站立,如古人吟诵祭祀铭文般郑重其事:“鲲鹏有鲲鹏之志,蝼蚁有蝼蚁之志,君子有君子之志,小人有小人之志。”
他转过身,看向两个小儿:“先找到本心,再去找到志向。”
***
下学后,程绪宁准备回东阁用饭,四周安静,她一路走得很慢。
老师今日所讲,如同一道惊雷刺破夜空,如此振聋发聩,让这位尚未开蒙的女孩,第一次体悟到了何为“学”字。
“真正地做自己……” 她在口中默念,不知为何,女孩儿心头有一股蒸腾的气,在这股气的驱使下,她感到激动,却又有些焦躁不安:“究竟何为做自己?”
到了东阁,云意早已备好了午膳,见程绪宁用饭时颇有些心不在焉,她有些不高兴:“宁宁为何不认真吃饭,是今日上课太难了吗?”
程绪宁若有所感,她地抬起头问:“云意姐姐,你刚才说什么?我未听见。”
云意见女孩呆呆的,不由好笑,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还是快吃饭吧。”
***
景宸回到南阁的住处,心里着实有些发懵。
他本以为今日这第一课,杨一闲应会教导些韬略之道,或重述些圣人之言,不管如何,这只是第一堂课,总是由浅入深,再逐渐教导一些更为精妙的道理……夫子们不都这样吗?
没想到,长者浅浅道来,只此一句,便叫他如受当头一棒,倍感自己先前的猜测是如此自以为是,真是浅薄不堪!
在正午的阳光之下,一种止不住的冲动突然在胸中翻腾,他扪心自问,在今日之前,是否,自己早已误入歧途却浑然不知?
忆及老师此前所说,他不由想:天岳尊崇圣人之学,但在朝堂之上,那些文官却只是精通厚黑之术,虽是能谋善断,却不知他们究竟为谁而谋,为谁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