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断掌
许可儿把自己裹在宽大的皮草外套里,看着窗外倒退着的逐渐肃杀起来的景色,搜刮脑子里和外婆有关的记忆。 外婆和许可儿不算特别亲厚的。外婆偏心舅舅一家门。许可儿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到外婆家玩,当时奶茶店还不像现在这样红火,在马路上果茶,奶茶,咖啡店的牌子多到可以做连连看。小城市里只有街客,用糖精和粉兑出来的珍珠奶茶四块钱,用芒果香精冲出来的芒果沙冰六块钱。许可儿给自己买了芒果沙冰,给表弟买了珍珠奶茶。结果她去和小姐妹们跳完橡皮筋回来,芒果沙冰已经被表弟喝完了,吸管口还有恶心的口水印子。 小时候的许可儿不讲体面好看,直接一个耳光把表弟撂倒。许可儿的手是断掌横纹,打人最痛了。外婆听着表弟的哭声从厨房间赶过来,把孙子一把搂在怀里,心肝乖宝地哄着,拿擀面杖打了许可儿的手。 “你是做姐姐的人呀,不好和弟弟争的!”外婆对着发起狠劲来要拿砖头厚的百科全书砸表弟头的许可儿用佝偻的身板死死护住营养过剩的肥表弟的样子,许可儿一辈子不会忘记的。 如果全然是偏心和委屈,那倒也罢了,就当走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只叹一声作孽。但外婆心里终归是有外孙女的。许可儿小时候班级里流行编透明丝线,外婆在家里编竹篮子卖钱,做起这个来得心应手。许可儿的“手链”总是班级里编得最密最均匀的,要被女同学们哄抢去做榜样的。外婆还喜欢做面拖蟹年糕,螃蟹一劈二,拍上薄薄的蛋清,然后借着蛋清的黏糊劲拖上调好味道的面疙瘩,再和年糕放在一起炒。外婆做人家,买的蟹都是肉少少的,烧入了味道的面疙瘩倒比蟹好吃了。 许可儿突然想到之前看电视台里的烧菜节目,参赛选手也要做面拖蟹这道菜,怎么样都拖不上面糊,许可儿脱口而出:“先裹蛋清,再裹面糊呀,笨死掉了!” 一旁专心致志做手膜的子萱瞪大了眼睛:“不得了哦,你还会做饭啊!” 童年和过去就是这样子,在不经意的时候把你刀刻斧凿,等待生命里下一股浪涌来,水落石出而分明的时候,你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我还知道面拖蟹要裹蛋清呀。 许可儿掉了几滴眼泪,又昏昏沉沉睡过去,等到高铁到站。商务座的高铁睡得也不舒服,她半梦半醒间想到了李开洋。她回家匆匆收拾行李回老家的时候,李开洋都不上来问她去哪里,要去几天,要走多久了。她让筠姐把自己闪耀的粉色的行李箱提下楼的时候,李开洋也只问筠姐,晚饭能不能不吃面,吃鸡翅。要知道去年她和子萱去三亚玩的时候,小东西哭得肝肠寸断,说不舍得妈妈。她当时只觉得心烦,最后是同住的李开洋外婆过来好说好歹抱走了外孙。许可儿在去机场的路上给李开洋买了个扭扭车。而现在的李开洋坐在她去年买的扭扭车上,看着她拉过行李箱,按电梯下楼,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还有俊浩,她不想和俊浩讲自己的外婆走了,她怕他关心,要跟着去白事,或者因为关切问东问西,她更怕他不关心,只淡淡地说一声“知道了”。 老李就发来了一句“知道了”。然后问她,会不会带李开洋一起回来,要找她谈谈,顺便见见儿子。 确实需要谈谈,许可儿的脑子里想到了还没到账的生活费就瞬间不瞌睡了。她出门前给筠姐结掉了工资,又留了菜钱,等于又少了一笔。钱,钱,钱,流水一样花出去,进来却要在老李那里做小伏低,用千锤百炼出来的好脾气和软身段每个月要来那么二十万。这种看人脸色吃饭的日子许可儿是过够了,她决心一定要和俊浩做成属于他们的美术馆。 俊浩在一个赖床的上午和许可儿讲了,美术馆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叫绿林。许可儿饶有兴致地问这个名字怎么起出来的,俊浩讲得很是起劲。“因为绿林豪客呀,你看还有我们两个名字的谐音,而且本来这个词用来形容造反派的。你不觉得做艺术的人都得有些反骨吗?而且我们的艺术社区选址也会在岚旁边,我们上次去兜风不是看过吗,好大一片竹林,就是绿林了。”俊浩的手最是好看,指节分明,在空气中一挥,好像扫过琴弦。 许可儿伸出手,触碰被空调烘热的车窗玻璃,窗外正好是一闪而过的山间竹林。 外婆的葬礼办得蛮体面的。老人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子女们也都有个心理准备。许可儿夏天带着李开洋回老家的时候,外婆只能躺在床上了,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最低点的运转。李开洋看着病得重的太婆只觉得吓人,许可儿略坐了坐也走了。外婆的身体好像脱水了的绿叶菜,枯萎暗黄,陷在一层层的被褥里头,烙出一个人印。现在她陷在了一口棺材里,白发被整齐地梳在耳后,穿一身黑金的寿衣,面无表情地听着或熟悉或陌生的亲友或真心或做戏的哀思和哭号。 外婆的脚下放着金莲花,说是金莲花其实都是骗人的,就是用金箔纸包出来的纸花,是舅舅执意要买的,说是这样可以让老娘走得安乐一点,早点转世投胎做个开心人。许可儿的妈妈却一直在念叨:这个金纸做的花要五百多块钱,做白事的店家鬼精灵,他们知道要买的人不敢还价,才敢狮子大开口的;其实应该还价的,省下来的钱可以多买点云片糕发给亲戚们的;给开灵车的司机发香烟不要发中华,去充这个面子干什么…… 当张冠华在吃完豆腐饭回到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