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宁篇(八)
纵是鼓乐齐鸣、杯酒戈矛、肉山脯林,享用得多了也会失去兴致。
宴酣之后,皇帝没了兴致待在殿内,便邀了众大臣及其家眷一道出殿赏月。
明月高悬,影清桂香。
皇帝与皇子公主共坐庭中,月下天伦,他难得又起了兴致,便让诸位皇子公主一道以“月圆”为题,各述诗词,校考学识。
皇帝子嗣甚多,共六男五女,但其早年痴迷征伐操戈,后来又痴迷于歌舞享乐,平日里对孩子的教化关心并不多,用俗语来说便是“僧多粥少”。
皇子公主所受到的教习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纵使庸才也能略懂才学。为得父皇欢心,他们便纷纷各展其才,再不济也能说出几句锦绣诗文。
而六皇子却是唯一的例外。
他一直待在冷宫当中,连吃饱穿暖都是个问题,也从未有人过问过他的学业,以至于他连一日书都不曾念过。
何为五言七律,他一概不知。
好在他坐在席间最末,父皇应该不会注意到他。六皇子一边侥幸地想着,一边又害怕如果父皇真的要问他,他该答什么呢?
六皇子低着头,手指藏在桌下不安地绞着。
忽地,他邻席的一个小女孩大咧咧地站了起来,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父皇父皇,我有一诗:‘在掌如珠异,当空似月圆。’父皇,女儿的诗好不好?”
答诗的是分明是他身边的小公主,可六皇子的心也跟着忐忑了起来。
此公主是皇帝的最幼女,诗如何先不论,但实在娇憨可人。
女儿娇痴,皇帝也不计较她礼数不周,也象征性地夸了两句便让她坐下了。
现在,便只剩下六皇子一人不曾作诗了。
就连跪立在一旁的小江子都忍不住为他心惊胆战起来了,旁人不清楚,他这个近身照料的人还不知道吗?
六皇子根本一天书都没念过,如何会作诗?
皇帝又饮了一杯酒,眼睛微眯,带着几分酒意问道:“淳如身边的是谁?可曾作过诗了?”
他平日里很少召见皇子公主,只淳如年岁小可爱的紧偶尔还见见,其余印象已是有些模糊了。
他竟想不起这是哪个皇子。
六皇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可他又不能不答,便只好扭捏起身,像小江子之前提醒的那样,行了个自己不太熟悉的礼,惶恐道:“父皇……儿臣思骋。儿臣、儿臣才学粗浅,不及各位皇兄姐姐,还不会作诗。”
他尽量想像诸位皇兄皇姐一般说的文绉绉些,可在忐忑之下还是说的磕磕巴巴。
“不会?你在国子监难道整日无所事事?竟连一首诗都不会作?”因着酒性,一点不快都被放大了,皇帝怒斥着。
可笑的是,他连这个儿子是谁都不知晓,连这个儿子一直被宫中漠视、不曾读过书也一概不知,却摆起了父亲的谱。
六皇子没想过他与父皇的第一次见面,父皇就这般毫不留情面的斥责他。
父皇竟然还问他在国子监学的什么?可见父皇分明一点都不了解他。
六皇子的心底是抑不住的委屈,豆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父皇,并非儿臣不学好,是因为儿臣从来没有……”
他年少又愚钝,一直在冷宫长大,不曾见识过何谓“天子一怒”,委屈之下还傻傻地想要同父皇论一论对错。
可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人打断了,不过并非皇帝,而是一道女声:“住嘴!竟敢忤逆陛下!”
“陛下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殿下你却如此着急地驳斥陛下,难道殿下以为陛下所言不对吗?”女声在反问六皇子,可语气却极为强势。
说话者正是贵妃杨氏,她坐于皇帝身侧,言语间神情傲然地瞥向六皇子,不怒自威。
这位贵妃身居后宫高位,代掌后印,后宫一直都在她的打理之中。
她对早年位居废后之下一直耿耿于怀,六皇子在后宫无人过问,便是她的手笔。
六皇子是不懂这些暗潮汹涌,但他也知道父皇不制止这个人说话,说明父皇心里也是赞同这个人说的话的。
他不过是个十岁少年,这让他如何压抑心中的委屈?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孤立无援,可昏黄烛光下,他离父皇又这样远,父皇又怎能明白他的苦楚呢?
但他还记得小江子嘱咐过他的:“切莫殿前失仪”,于是他使劲把泪意压下:“儿臣……”
他的声音被另一道柔和的声音盖过,“姐姐何必要同一个小孩子计较呢?”
“不过是小孩子罢了,哪里值得如此大动肝火,切莫因此坏了中秋的兴头,和和美美才是。”淑妃柔声劝道。
淑妃亦列座于皇帝之下。只见她虽然带着病气,但容颜清丽如芙蓉,弱柳之姿,肢腕纤细,整个人看起来温柔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