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我很难解释清楚的问题,“日落香榭卡曼橘妆容。”
“你只是把几个毫不相关的名词堆砌在一起了吧?还不快擦掉。”蝶鲤不认可地拧了拧我的脸。
我下意识用舌尖顶了顶被磋磨过的脸颊,老老实实去揉铜盆中的热毛巾。
仔细卸完整面花里胡哨的彩妆后,蝶鲤揽镜自照,重新着色,“仔细看着,我好好教这一次。”
于是削得纤浓合度的炭笔轻掠眉弓,似黛云拂过山峦,将眉梢牵得细长飞扬,勾勒出奕奕神采。而蓬松的毛刷蘸取胭脂于眼下轻扫,让红粉在雪色香腮上迤逦铺陈,为一色恬淡的瓷白增添秾艳,晶莹的雪中透出轻盈的粉,如光洁丝缎包裹不下春日海棠,更不必提小巧精致汇集一处的丹唇——蝶鲤用小指指腹将脂膏于唇峰处微微晕开,教这山色更显饱满,这才终于满意似的唇线微勾,自下掀开眼帘,从半月形的睫影流淌出含情的眼波,令我卧在一团绵密的云中。
“记住这个视角了么?最好带一些恋慕,鼓励客人继续倾诉他的烦忧,尽可能地展现你在温柔聆听,并对他倾心崇拜,这会是客人们最喜欢的模样。”
可我本不应该管他们喜欢什么模样。我抿了抿唇,一点焦躁的暗火在心内烧得哔剥作响。
“除去妆容和情绪,接下来重要的是衣装,华服对我们而言是第二张脸,客人们远道而来,为你一掷千金,你就该拿出相应的姿态来,不要吝惜在衣物上的投资。”华美鼓结系在身前,将腰背束裹出流畅曼妙的曲线。
“花心思搭配颜色合宜的甲油也不失机巧。”她继续分享。朱红长甲拨响发髻上金玉璀璨的宝饰,发出令人骨酥腰软的声响,“甚至于这花穗悦人的摇动声,或是把它们一个个拆下的快感,这些都要在你的计算当中。”
我敬佩她的倾囊相授。如果她生活在我的世界里,她所具备的任一品质都能为她挣到可供挥霍的自由,可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子们,却无一不在时代的巨轮上逐流、在苦难的漩涡中迷航。现在我也被送入了这般境地,一夜之间沦为了高阔橱窗里听任安排的展品。
察觉到我心不在焉,蝶鲤诘问的尾音带上些许凌厉,“你在走什么神?”
实不相瞒,我想回去卖保险。
休息过后,照例要去往方形红漆栅栏落座,这是游女们生活的一部分。
今夜蝶鲤太夫要走花魁道去迎接贵客,比起带上束手束脚的我,蝶鲤更倾向于另外两名年幼的女孩,她们看起来才七、八岁模样,已经在吉原适应了好一阵,各项古典技艺也拿得出手,这里把她们叫作“秃”。
蝶鲤一行离开后,我得了空默默观察起来。吉田屋大小进出口各把守着几名卫士,一律体格健壮、面目凶横。我才试探性地走近门前花树,便被打手们厉声喝止,“你今晚不得外出!”
我打量了一下敌我差距,默默撤回步伐。
被剥夺外出权,唯有困守在这间偌大屋子里静候主人归来。我抱着金鱼灯笼坐在属于蝶鲤的闺门前,目光长久地注视着院外。
我梳理了自己目前堪忧的处境。被从未谋面的歹徒强掳到游廓,且只象征性地收下一千日元,就仿佛丢下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扬长而去了,吉田屋的女郎们在我不省人事期间给我取的代称“千元”便由此而来——现在大家都叫习惯了,纠正也无意义。
万幸之至的是,醒来后我没感到身体有任何不适,想必无理取闹男对我动用的不是成瘾性药物,我可以驱动健康的身体自救。只是据蝶鲤所说,若发现企图逃离吉原者,名为“百华”的护卫队会立即将之处死,眼下最稳妥的路是先虚与委蛇,然后寻找时机联络外界。
想到晚归时会联系我确认安危的伙伴们,我的内心一点点平静下来。
可能过于平静了——
“拿我最喜欢的一件打褂当被子,还睡得这么香。”
我被摇醒了,目光茫然逡巡,所见天幕倾覆如一只倒扣的漆黑大碗,钢铁穹顶之下,绚丽的灯牌连属相衔将长街炳照得亮如白昼,根本分不清现在是几时几刻。
蝶鲤太夫似乎沐浴过了,身上逸散着朦胧的水汽。
“回来了……?咳咳,您回来了。”我意识到眼前面色不善之人是掌控我门禁的老板,用语恭敬了些。
蝶鲤很不舒心似的踢开木屐,边走边拆卸自己沉甸甸的头面,胡乱扔在我身旁,“这些你拿去当掉,给自己置办几件能入眼的新衣。”
我爬起身来,不解地捡起其中一根红玉珊瑚簪,“当掉?”掌中的物件实在漂亮矜贵,像捧起一只尾羽缤纷的雀鸟,令人拿捏不好赏玩的力道,而它的主人却如此随意地决定了它的去处。
“那些男人碰过的东西,本来我也不会再要。”瞬间她的目光锋利冰冷有如寒刃,只是再看向我时,更多是疲惫和一丝需要细察的柔软,“我累了,关好门自己出去。”
“噢,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