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

二十天后，叶亦舟参加了阿雅的葬礼。

在此之前，叶亦舟时常会庆幸自己一生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了“死亡”着两个字：身边的同学朋友都平平安安；父母叔伯也都身体康健；唯有再上一辈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已过世，但他们走的时候，叶亦舟都因为各种原因而没能在身边给他们尽孝送终。叶亦舟也为此时常自责，但在自责之余，内心深处却隐约有种“侥幸”，内疚的侥幸，侥幸自己如鸵鸟般将头埋在沙子里，对面前的死亡可以暂且无视无听。当然，也因此，她对死亡愈加不敢直面而愈发的惶恐。

因此，阿雅的葬礼，竟是叶亦舟生平第一次参加的葬礼。

葬礼很简短，穆成只邀请了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

穆成一直保持着平静和礼貌，但面容却明显憔悴了不少。而叶亦舟也是第一次见到了穆成的女儿，穆小眠——童花头，一条黑色的纱裙；白净的面庞，眉眼颇有几分与阿雅的神似。葬礼全程，穆小眠脸上没有眼泪，没有哀伤，甚至没有表情。她只是顺从地跟在穆成的身后，一言不发。

不知是因为葬礼上并没有安排任何暗沉或者煽情的桥段，还是那日天气出奇晴朗的缘由，叶亦舟完全没有感受到预期的压抑和悲伤。而恰恰相反，这倒是像场踏青：一众人，秋高气爽之下，登高，驻足，望远，然后返回到店里吃吃喝喝。

天色渐暗，参加葬礼的客人们都已经陆续离开了。店里只剩两桌来消费的客人。

“你还好吗？”叶亦舟来到斜靠在窗边沙发上的穆成身边。

这一天下来，除了必要的招呼和偶尔的眼神接触，叶亦舟和穆成没有认真说过话。

“还好。”

看得出，穆成的嘴角，在很努力地上扬。

“我看到你刚才用红酒服下了几个药片？”叶亦舟看似随意地试探道。

“哦，我，我这一阵，睡眠有些不好。所以……”

“理解。”

叶亦舟简短地回答后，转身进了后厨。

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例行公事般地安慰穆成，除了因为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会安慰人的人之外，她更深深地以为，当人在真正伤心之时，旁人任何方式的慰藉，其实都徒劳如隔靴搔痒，非但对伤心之事于事无补，更会让伤心之人不得在沉浸于自己无尽的痛楚同时，还要强颜分身以应酬旁人的言语礼貌，非但毫无裨益，更空增伤心的疲乏罢了。

但叶亦舟却十分相信食物的力量，尤其是有温度的食物的力量。

她注意到穆成一天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于是很快从后厨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到穆成面前，然后用目光，示意并督促穆成把这碗面吃了下去。而果然，一碗热汤面下肚，穆成的身体逐渐变得温暖，面色也一点点地恢复着血色。

叶亦舟又在微波炉中加热了一杯热牛奶递给穆成，然后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在穆成对面坐下。

可能是果腹的温暖进一步唤醒了穆成的感官，穆成又将面前的牛奶一饮而尽。于是在一个长吁之后，穆成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驰了下来。

好一阵，叶亦舟才随意提了一句：

“今天多亏了依然，她一直在帮你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还一直不忘照顾小眠。”

“嗯，是的。”

穆成点点头，转而看了一眼正在吧台和小眠一起画画的李依然和林楠。

“也谢谢你。”穆成目光温和地看着叶亦舟。

叶亦舟莞尔一笑。她实在不觉得除了那碗面，她还穆成做了些什么，但也没要细究。

两人就那么倚窗闲坐着，月光如水，一切都如同开业那天，除了没有星星般的彩灯，和阿雅。

忽地，一阵熟悉的花香从窗外飘了进来。

“黄桷兰？”叶亦舟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黄桷兰的香味？”

叶亦舟的话语也引起了穆成的注意力，于是他的目光也随着叶亦舟向窗外看去，但和叶亦舟一样，一无所获。

叶亦舟索性起身，向店门口那棵大黄桷树走去。

昏暗的夜色之下，依稀可见白色花朵，婀娜地静静绽放，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黄桷树若大的墨绿伞盖之间；花香混在皎皎的月光之中，随着微凉空气的细微流动，沁入叶亦舟的鼻腔，唇齿，甚尔是眉眼之间。于是那一瞬间，叶亦舟沉浸地闭上双眼。

眼前没有了葬礼，没有了病痛和死亡，没有了柴米油盐的人情烦恼，而只有一个不着世俗的轻飘的身躯和不染闲尘的清澈灵魂……而上一次在黄桷树下如此心无旁骛地细嗅花香，还是在夏天……

似曾相识的情景，让叶亦舟有些情不自已，脑海中又掠过了那上身影。

不经意的叹息。叶亦舟缓缓睁开双眼。

恍惚之间，树影之下，竟隐约真有一个黑影。

叶亦舟一时不分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