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向寒
他说——帝君似师如父,重恩难报,愿伴于身侧,尽绵薄之力。
他说——此生忠于一主,不论荣辱,敝躯为报,付之生死,愿之安康。
他说——奴自求折去妖骨,恳请神主炼化奴身,残生作器伴护吾主……
他说——帝昭乃祭器,帝君仁慈,不喜生杀,窃为成兵,替主效命。
他求了一次又一次,那扇冰冷的门只余出袅袅花香,无人应答。
他跪走楼阶,一步一叩,额头鲜血淅沥沥淌下,他自知妖血不洁,恐污了神殿,便草草拿衣袖掩住。
当年漓默教他识人认字,他学了;赐他比拟神明的经络血骨,他受了;命他驯服诸妖镇守妖界,他做了;如今要放他离开,名曰回归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他办不到。
妖族桀骜,不屑伏小,一如当年漓默捡到他时,他百般不愿数次逃走。
可妖族忠诚,认主为仆便侍奉一生,绝无离弃背叛之说。
漓默执意要他离开,除非他战死。
凰王炼化火雀成器,是他曾伴随帝君一同见证的,他虽比不上神灵魂魄坚韧,也愿赌命一试。
可岚幽……这个他随帝君一同看顾长大的新王,将他的祈愿拒之门外,不肯回应。
轻佻的眼尾逐渐湿润,滑出一滴浊泪陷入眼窝,骨尘无情夺走他的温度,他的五感,呼吸起伏的肚腹逐渐轻缓,直到停止颤抖。
一切归于死寂。
他跪得双膝尽碎,跪得血泪淌干,跪到耳边听不见泠泠箜篌声,甚至对缓缓走近的脚步无感。
年轻稚嫩的凰王不再是当年需要他跪蹲侍奉的模样,却为他俯下身子满口悲凉:“裴阙亡魂,孤尚敢一试,汝寿命未尽,以往昔情谊而言,孤不敢妄为。”
“奴自请断往生。”
他抬不起头,不知道那小姑娘眼中犹豫是为何,也执意听不进言语间拒绝之意,他想要的——不过是一死,或存于杀器为漓默效忠。
凰王有术法名“六目”,其借仙灵术所创为“洞般”,可览心阅意。他早就做好被凰王读心评判忠义的觉悟,却不想那人居然转身离去,留下一句匪夷所思:
“漓默有一祭器名‘柘梧’,若汝窃来予孤,此事可议。”
他不解:“吾王甚是爱护您,若您讨要……”
“他不会给的。”
不知为何,少女语气略有失落:
“那是他珍惜之物。”
那的确是漓默钟爱的——在置满凤凰石(凰王占卜后精血所凝成的卜言石)的凌云殿,这柄精致华贵到让人不忍触碰的祭器独占一隅,以结界拢着,遍布数道保护和聚灵阵法,听神官说,剑名单字“梧”,以帝君法蜕龙角作剑心,神树泣木为铸材,其上鲛人泪取自四海,精元珠剖自上古凶兽,传言双剑出炉时天地变色祥云万里,万神拜谒百兽吟鸣,是凰巢上一任主人为纪念两人情谊而铸,取其一赠予帝君作信物。
如今知晓圣古龙凤同游佳话的神灵所剩无几,就连风幽之名也被封存在默宫,尤其岚幽降生后,漓默更是严令禁止任何人谈论凰巢上一任主人,唯有日夜跟随在帝君身边的他知道——风幽之于漓默,无异于岚幽。
要他偷取“梧”,他亦做不到。
岚幽给了他花开花落的时间,一直到万露轩宴席散去,漓默岚幽情缘俱尽,他也未能下定决心。
直到后来……直到凰王百二十岁生辰宴,岚幽将“梧”丢在他面前,要他血誓。
——“吾将骨血,魂灵,将往来生世,奉予吾主,以王为缚,为王尽忠。”——
老阴差最后看了眼空荡荡的天地一线,迟疑跟上准备离开的大判官,陡然间那苍白尽头似是沸腾开来,脚下夯实土地都在颤抖。判官瞪大眼睛盯着无间之地,连连后退数步,嘴唇哆嗦了甚久才高呼出声:“快……快去请十殿王!”
远远雪色,似有巨兽奔腾而来,有弱小鬼魄阴差实在抵不住扑面的神力,一屁股坐倒在地,等到足以看清来物时,也仅有仓促赶来的楚江王还堪堪手扶石碑矗立着。
那是团比骨尘更甚扎眼的火焰,化作拖着三根长尾的巨鸟,一路卷过铺天盖地的尘埃直冲界碑,愈发临近,压迫感如万顷之力几欲将众人压入尘泥。
“那……那是……”
——凤凰——
为什么凤凰会出现在无间之地!!
莫非当真如传言所说,凤王风幽堕魔,被一同封禁在鬼域,而如今,这堕魔凤凰回来复仇了?!
消息无需多传,单就席卷过整片冥土的神息早在半柱香时间,让所有鬼魄瑟缩一震。而冥界当下群龙无首,十殿王几乎来不及维持秩序便已经乱成一团。
可界碑处,楚江王呆愣愣仰头注视那居高临下的白火凤凰,终于支撑不住颤巍巍跪下。这气息,早在数百年前诛魔之征,就烙印在所有生魂亡灵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