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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主道,我知道,若非二爷帮忙,我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怎能有这样大的能耐?可即使是这样,二爷你也帮了我不是吗?我知道二爷恨我,恨我利用了二爷的情,利用了二爷的义,恨自己做的一切没有回响。这些恩情,我全都记得,今生我无以为报,若是来世,我一定加倍奉还。
那甄二爷道,来世?今生的事都说不清,来生的事,你又怎么还?这些恩情,你还得起吗?
庵主道,还不起,那就还一辈子,一辈子还不了,那就生生世世转世投胎,直到还清为止。
甄二爷道,还清?还清以后呢?我们便再无瓜葛了是不是?所以,过去的那些,你都可以装作不在乎是不是?你还不枉费读了这许多年佛家经卷。可我不是你,我从不相信什么转世,也不相信什么来生。所以,你欠我的恩情,不是还不了吗?好,那今天,我就让你还清。
后面,我不见他们说话,只是听到有茶盏掉在地上破碎的声音跟一些激烈的摩擦声。
之后,便传来低声的哭泣与甄二爷的一句,对不起……
一阵沉默之后,甄二爷道,今日来,是想要告诉你一件喜事,一个月以后,我便要迎娶那薛家小姐了。
庵主道,既如此,恭喜甄二爷了。
我听到一阵脚步声,知道是那甄二爷要走,连忙找地方躲起来,可是却听见那甄二爷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那甄二爷走后,屋子里头响起来庵主低声的啜泣。我一个人在黑暗的院子里头踱步,想着,他们其实不必走至如此,是这世道阻绊了他们。我敬佩庵主,她可以抛下一己之私,去守护别人。那时候我觉得,庵主做的是大事,她是伟大的。那时候身为女子本来便不容易,可是她却不怕。
庵子里头的尼姑不是每天都待在庵子里头,有时候附近村子里有大户人家家里头死了人,庵主便会带我们去那人家家里头做些法事,或者为死者烧香祈福,以便超度亡者。
有一次,听说是邻近村子的一个书香门第,家里头的老爷死了,邀我们过去。做法事有专门的灵堂,灵堂里头白帘四垂,若是到了晚上,最是恐怖的。
那时候一家子人送棺,烧香,哭送一系列作罢天色已晚,都已经回家去了,灵堂里头只留下我们这些尼姑。屋子里亮着许多蜡烛,偶有晚风吹进来,那白帘子便舞动起来,蜡烛的光在帘子上跳动着,恰如许多鬼魅。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何况,面前还有一个棺材,便有些害怕。庵主在一旁见我不专心,知道我是害怕,便准许我离开了。
灵堂在的地方,离那家人住的远,这里没有什么人烟。灵堂后面,有一个大园子,也有几间简陋的房屋。想来是供送灵的家人来这里稍事歇息的。
我一个人转至园子里头,便听见有人说话。听来是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说,丰存,我……我不是你想的这样,你仔细看看我,你仔细看看,我求你……
那男人道,不是我看到的这样,那是什么样子?香兰,没有想到你堕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为了钱,你竟然做出如此下贱的事情,你太让我失望了。
女人道,可……可我也要活着,你该让我怎么办?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丰存,你知道吃不饱的感受吗?你知道没有钱没有权任人践踏欺负的感觉吗?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眼睁睁瞧着妈妈为了我饿死,我没有办法,我眼睁睁瞧着姐姐被人强,我也没有办法,丰存,我害怕,没有钱,我害怕……可是有了钱呢,有了钱,我就不会再经历这样的事情了,那时候人人都会高看我,不会欺负我了。这样的感觉,丰存,你懂吗?我渴望这样,我真的渴望这样。
那男人道,所以你不惜出卖自己的身子?不惜毁了自己?
女人道,我没有毁自己,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男人突然大声道,你好好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多么肮脏丑陋,你说喜欢我,你要让我怎样喜欢现在的你?
女人哭着哀求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求求你了,我求你了,丰存……
男人道,香兰,你真是让我失望……
女人似乎跌倒了,哭道,丰存,你不要走,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走……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不要不要我……
我默默听着,那时候心里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爱玲曾经说,一个人在爱情里头会卑微到尘埃里头,可是那时候我听见她们说话,却觉得,再怎么样,都要在爱情里头高高挺立,如同一朵玫瑰花一样。不论怎么样想哭,都不能在他们面前哭出来。香兰跟庵主同为女人,可是却选择了不一样的道路,我不知道谁是错的,谁又是对的。庵主选择保护她们,却失去了自己的爱情,而香兰为了自己的路,也失掉了自己在男人里头的尊严。如今我写字的时候,不免觉得,失去了又怎么样呢,谁是真正地在乎她们呢,她们总得自己为自己想法子吧。
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