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
有一条小河。
她三步两步奔过去,蹲在河边撩起清凉的河水洗脸。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天气又热,她身上汗水混着尘土,黏黏糊糊的,正腻的难受。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周围寂寥无人,她环顾四周,果断卸下身上的武器猎物,脱掉衣服,跳入水中。
这条河并不深,流速柔和,卷在周身冰凉柔软,在温热的夏夜中正是舒服,霁司月脚踩河底圆滑的石头,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惬意,白日里行军的疲倦酸痛荡然一空。
她在河中飘着,平缓的水面,仿佛一条锦缎映照着天上的月光,银盘般的月亮投射下数个小小倒影在河水的波澜上,宛如棋盘上的白子。
霁司月突然想到,她也曾有过那本《棋经十三篇》。
琴棋书画中,她只对下棋一项略有所通,每每闲下来,便会拉着母亲一起对弈。
母亲自小饱读兵书,围棋则是另一种形式的战场,黑白子相较量,她总是被母亲杀的片甲不留,到了国子监,她便把与母亲的对弈当做趣事讲与林修,林修则会命人到藏书阁中取来各类棋技书典供她学习。
但她的本意并不是要学习棋艺,而是想和林修多说两句话罢了。
所以她总是会偷偷将那些书巧妙的弄丢,再缠着林修和她下棋,美其名曰边下边教她学的才快。
一次她又找林修讨论棋局,但那会儿正好父王宣召林修到政殿看折子,林修便给她一本《棋经十三篇》让她先看,他则跟着太监匆匆往政殿去。
她翻着泛黄的纸张,坐在国子监外面的长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边看边等林修回来。
但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林修回来,反而是自己坐在廊下睡着了。
手中的书滑落在地上,又将她从浅眠中惊醒。
她睁眼,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甲胄的人,吓了一跳。
那个人低头,捡起地上的书,半跪在地上,将书捧在手中,高举过头,仿佛那是什么珍贵之物般,举到她面前。
“禁军侍卫……江池云。”她低头念着这人鱼符上的字。
那个人没说话,只是将头低的更低了。
就在这时,林修终于回来了,她也顾不上什么书什么侍卫,飞快朝林修跑去,留下那人和书在原地。
思绪回笼,霁司月心中慌乱,下半张脸都沉入水中,难道江池云手中拿的《棋经十三篇》就是她当初掉在地上的那本?
水面平静无波,她心里却是已然掀起惊涛骇浪。想到那人不苟言笑的脸,霁司月心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好奇,不知道当初他得自己死讯时,会是什么反应。
而后这好奇又化为寸寸悲凉,为着那份上辈子不被察觉,这辈子无法回应的爱,随着河水流淌。
不过这悲凉也只存在了片刻,她看到岸边自己的衣服,想到浮光阁中那位叫莲雨的姑娘,反而悻悻起来。
霁司月越想越气,明明江池云什么都没做,她却觉得自己遭了好大的戏弄,愠恼着脱口而出:“什么定云将军,整天摆那么大谱,以为自己谁呢!”
“哦?我倒不知,你这么厌恶我。”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霁司月吓得整个人都往下沉了半寸,只留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在水面上。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应该在帐中休息吗?
霁司月双手抱在胸前,往河心处挪动,确保自己离岸边够远后才缓缓转身,正对上江池云冷冰冰的脸,月光照在他鼻梁上,将这人照更加不近人情了一些,和她回忆中下跪俯首的侍卫没有半分相似。
江池云用脚勾起霁司月放在岸边的衣服,一眼扫过她的全部家当,哂笑:“你穿的衣服是我买的,匕首是我的,佩刀也是我的军部物资,遇到我之前,你是个招摇撞骗的破落小子,我提携你做官,你倒把我记恨上。”
霁司月一阵窘迫,连忙解释:“没有记恨将军,我,我只是……”
江池云好整以暇,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编不出来借口的样子,勾唇轻蔑的笑了。
那一瞬,霁司月心动如雷,觉得这人笑起来竟如此好看。
江池云也看着霁司月。
那人半湿的头发散落在耳侧肩头,水下的身体隐藏在树荫投下的昏暗中,一张不甚完美的脸在河水的反照下声色灵动,他想起了司月记档中的那段话:瘦面长眉,目圆微翘,直鼻丰唇,麦色皮肤,蒙沙脸。
这段应当是胡石写下的,公允贴切,却没有写出此人的狡黠刁顽,尤其是那人星星点点的雀斑,倒真像一层面纱,让人看不清猜不透。
他收回思绪,开口道:“不管你如何想我,这一趟你既然来了,便要听我差使,等顺利回京,你自可以罢官回家,做你的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