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一)
大概是因为紧张,她毫无预兆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对不起,我……啊嚏!”
程繁之脱下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初华吸了吸鼻子,拍了拍自己的脸。
真是丢死人了。
她将脸埋在他的外套里,却蓦得闻到了好闻的墨香味道,像是她在报社里闻到的那种。
其实初华一直没怪过他,反而她才是那个感到抱歉的人。
虽然让烟草烂在黄海口的是程先生的父亲,将自己送到广州的是程先生的母亲。但其实她知道,烟草是害人的生意,而且她的父亲本来就打算回日本。就算没有沉船,她的父亲也会因为还不起债而抛下她们母女回到日本躲债。
而程先生的母亲,也不过是与自己的母亲一样,想让自己的孩子在这个乱世下有口饭吃而已。
她从没埋怨过谁,时代如此、命运如此罢了。
“上海四五月的天气多变,早晚凉,注意好保暖。”他说。
初华点点头,两人继续向前走着。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初华沉吟着这两个字,她没想过以后,从小饿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让她顾不得什么以后,只顾得上今朝,她说:“大概会一直跟着冈川先生。”
“你有没有想过上学读书?”
“啊?”初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那四个字。
“你要是愿意,日本那边的学校,我托人也能联系的上。”
她确实有过那一刻心动了,但还是拒绝了他。
“程先生,我这样的人,能吃口热饭就很满足了,上学读书这种事,对我来说像是天方夜谭,我没有把握能做好,反而浪费了你的好意。”
“你能自学《辞源》,无师自通,这已经比很多读书人强了。”程繁之很坚持,“全民读书是大势所趋,北京几所大学现在连普通职工们都开始上夜校了。”
初华不是不想读书,只是不愿意麻烦别人。
何况那个人还是程繁之。
她不知道天津那样的风雨会不会再在上海来一次,那是她所有的自尊都被踩在泥里的时候,也是程繁之名声顶差的时候。
就把今天当做最后一次见面吧,那天坐在程繁之安排的车上回去的时候,初华这样想着。
但许是那晚着了凉,在去苏州的那一天早上,初华发起了高烧。
火车的发车时间不可能推迟,与政客的约定更不能耽误,无奈之下,冈川先生只好将初华留在了酒店,并让酒店的侍者去丹桂苑找程繁之先生,拜托他来照顾初华。
渡边凉放心不下想留下来,被秀吉君催着走了:“初华不在我还能当翻译,你不在我可没办法保护冈川君。”
程繁之赶到酒店的时候,初华已经烧得说胡话了,嘴里不停地叫着“娘”,有时还夹着几句嘟嘟囔囔的日语。
程繁之立刻叫车送她去了最近的医院,眼下正是欧洲致死率极高的流感肆虐的时候,连上海也发生了几十起,人人自危。
万幸的是,检查报告显示初华并没有得欧洲的同源流感,只是普通感冒,不过医院接待的欧洲流感病人已经超出了预计,为了防止交叉感染,等初华体温恢复正常就被安排出院了。
程繁之带着她去了自己的住处,但初华却坚持要去旅馆住。
“没事的程先生,我可以照顾自己。”她强撑着说。
“现在上海没有一家旅馆敢收流感病人。”
是实情,亦是借口。
程繁之觉得,他们在这乱世能再遇见已是诸多不易,此前种种皆因他起,此后,至少能在他能力所及之内,尽量照顾到她。